米塔爾的技術,FMG的資源,是華菱與央企鋼鐵巨頭抗衡的砝碼
文 | 本刊記者 何伊凡
對入股澳大利亞第三大鐵礦石供應商FMG(Fortescue Metals Group Ltd。),華菱鋼鐵董事長李效偉頻頻使用“婚姻”這個恰當而乏味的比喻。5月8日,雙方簽約儀式在長沙華天大酒店舉行。4年前,同一家酒店,他曾舉行另一樁“婚禮”:牽手全球鋼鐵巨人米塔爾。
一次請進來,一次走出去,在對外資態度謹慎的中國鋼鐵業,華菱儼然成了開放程度最高的孤例。此時的李效偉或許百般滋味在心頭。首次“婚姻”,他曾被視為引狼入室,是行業的“公敵”;這次,他又化身為走出去的“標桿”,為平衡中國鐵礦石供應立下大功。
北有武鋼,東有寶鋼、沙鋼,西有攀鋼,身處內陸,巨頭環伺,而且缺煤少礦,又并非央企,作為華菱這樣一家“二線”鋼鐵企業的負責人,李效偉始終懷有“突圍”心態,這從他所著的《主動危機論》中可見一斑。開放,是他手中博弈鋼鐵群雄的珍貴砝碼,至于是“公敵”還是“標桿”,并不緊要。
曾為“行業公敵”
“一人左手拿著圣經,右手撫摸著盲人的頭說:‘我是耶酥。’盲人摸了下他的手:‘你不是,因為你手上沒有釘痕。’”在中南大學商學院的一次演講中,李效偉如此開篇,“我不是耶酥,但我手上有釘痕,我全身都是釘痕。”
演講時間在2005年3月,此時,他正背負著與米塔爾交易的十字架。
2004年前后,中國不僅是全球最大的鋼鐵市場,也是最大的鋼鐵生產國。全球鋼鐵巨頭米塔爾自上世紀90年代中期謀劃中國市場,奔波于與馬鋼、青鋼等數家中國鋼鐵企業之間,毫無斬獲。而李效偉向它打開了一道門縫。
華菱集團1997年年底由湖南三大鋼鐵企業湘潭鋼鐵、漣源鋼鐵和衡陽鋼管聯合組建,至今仍屬地方國企。李效偉耗7年之功,投入150億人民幣,使華菱集團2004年鋼產量突破700萬噸,在國內大鋼企中位列第8,是行業內一匹黑馬。雖然日子紅火,李卻憂心忡忡。當時他看到在未來三年中,中國鋼鐵產業繼續保持“高價位、高增長”的信號,也覺察到兼并整合大潮即將襲來,華菱必須提速沖關。
“誰先主動融入世界鋼鐵業大循環,誰就能在日后的競爭中贏得主動。”李判斷,他曾與新日鐵集團、美鋼聯集團、韓國浦項集團先后就股權合作接觸,都未達成意向。米塔爾的出現恰逢其時。
華菱以旗下上市公司華菱管線與米塔爾合作,談判自2004年8月正式啟動,2005年1月中旬簽訂正式協議。雙方都謹慎隱藏心中的迫切,圍繞股權與價格展開一輪又一輪博弈。但令李意外的是,最大的阻力來自國內輿論。
“當時業內外一片嘩然,北京的大機關、鋼鐵研究機構、同行,有許多反對聲音,我們做了將近一年的工作。”李效偉回憶。
國內一線鋼鐵企業大都毫不掩飾不滿,國家發改委、商務部征求它們的意見時,都希望能叫停收購。他們擔心華菱管線成為米塔爾撕開中國市場的第一個口子。李將之稱為“借鐘馗打鬼”,“鬼”即兇猛的米塔爾。在中國鋼鐵工業協會中,李效偉也沒少挨批評。
項目曾命懸一線。關鍵時刻,李效偉在北京住了4個多月,“跑部”。交易最終獲批:米塔爾以3.38億美元完成對華菱管線36.67%股權的收購,位居第二大股東。這是中國鋼鐵工業首次對外資開放股權,也是當時外資并購A股上市公司交易額最大的一宗。
在那次簽約儀式上,中鋼協代表羅冰生的賀詞簡短而官方。而一年之后的某次論壇上,時任寶鋼集團總經理徐樂江的發言還容易令人產生聯想。徐說,國際鋼鐵巨頭進入中國,嚴重低估了中國鋼鐵企業價值,而且如果其在每個區域兼并重組一家企業,中國鋼鐵行業宏觀區域布局就會被打亂。
米塔爾打破了從不放棄控股權的慣例,然而中國的機會之窗并沒有由此對它打開。2005年頒布的鋼鐵新政中,甚至專門為此次收購案制定了一條“500萬噸以上的鋼鐵企業不允許外資控股”的規定。
海外并購新標桿
4年過去了,李效偉再次面臨抉擇。
FMG為澳大利亞第三大鐵礦石生產商,擁有已探明鐵礦石儲量45億噸,已形成5500萬噸生產能力。這是一家因中國需求而生的鐵礦石企業,客戶全部在中國,建設中史無前例地應用中國設備,甚至還尋求在中國上市。
李效偉覺得投資FMG“門當戶對”。“我在中國鋼鐵企業中,與寶鋼等前三位實力有很大差距,它是新興鐵礦石供應商,也很難撼動國際三大鐵礦石巨頭的地位。”應FMG之邀,華菱2008年4月開始考慮合作。當時正值鐵礦石價位高點,李效偉算了一下,收購其14.9%的股權就需要255億人民幣,但他仍覺得“可以談”。
然而鐵礦石價格從2008年第三季度開始大幅跳水,FMG股價狂瀉,又受債務拖累,希望中國的戰略投資者盡快點頭。下半年它幾乎與寶鋼達成協議,只是因0.1澳元之差擦肩而過,后來FMG愿意讓步,寶鋼又不感興趣了。
華菱與FMG的談判在2009年1月19日正式啟動,并非巧合,華菱再次置身于中國跨國并購的大討論中。上次主題是該不該引進來,這次主題是能不能走出去。現在,國內輿論近乎一邊倒地贊成李效偉們去海外“抄底”,李曾數次接到來自各方的鼓勵。
然而,李效偉此刻最怕的就是貼上“抄底”的標簽,否則不但交易成本會抬高,而且可能遭遇政策壁壘。
他并非杞人憂天。2月雙方正式提出價格,FMG的報價比當時的市值溢價40%-50%,而華菱報價對其市值打了個大折扣,雙方差距之大,幾乎讓談判無法進行。就在這時,中鋁提出195億美元入股力拓的計劃,FMG首席執行官安德魯·弗里斯特(Andrew Forrest)立刻給李效偉算了個價,認為按照中鋁的估值方式,FMG應該更值錢。在此前后,又傳出英美資源、中國投資公司都在與FMG接洽,華菱并非其唯一選擇。
“我從米塔爾談起,和無數個外國企業談過,但從沒接觸過FMG這樣的西方公司,”華菱鋼鐵副總經理汪俊說,“安德魯思維很東方化,甚至比中國人更中國人,很善于制造煙霧。”
李效偉判斷,FMG希望利用企業間的競爭來抬高價格,雙方分歧很大,但談判不會“崩”。如果中鋁搶先成功入股力拓,對FMG是個壞消息,其可能在中國市場被邊緣化。而且1月份FMG中報剛出,顯示其資產負債率已高達109%,持久戰肯定對安德魯不利。
若不是與米塔爾較量過,李效偉沒有足夠經驗“對付”安德魯,“這兩件事關系很緊密,要是華菱閉關自守,和FMG談我就會被人家左右,但之前我有四五年的磨練,對國際規則有些地方我比他還熟悉。”李效偉說,“有當年米塔爾在先,才有FMG在后。”
2月24日,雙方簽約,華菱以12.718億澳元(約合62億人民幣)收購FMG 17.34%股權,為第二大股東,較之FMG停牌時的市值折價12%。
3月底,獲得澳大利亞政府審批通過后,澳方財長斯萬曾對華菱提名的FMG董事提出3個附加條件。外界曾猜測國家發改委可能因此不批準此項交易,但4月21日后,發改委、商務部、外匯局相繼放行,成為2009年以來,首個走完全部程序的中方對澳資源投資項目。
相比米塔爾,FMG實際是一個迅速崛起,但在中國尚未完全取得信任票的企業。然而在外界火熱的情緒中,李效偉這次并沒有遭遇有力質疑,甚至因更準確的時點,更有力的話語權,正在取代中鋁去年突襲力拓贏得的地位,成為海外并購新標桿。
“湘勇”與“孫子”
李效偉行事目的明確,他很清楚要從安賽樂米塔爾(2006年米塔爾與當時全球最大的鋼鐵制造商安賽樂合并,組成鋼鐵業巨無霸安米集團)和FMG分別獲得什么。
技術是他與前者交易的動力。他有意讓華菱在汽車、硅鋼、寬厚板等五個方向全部實現高端化,以彌補物流成本高于寶鋼等對手的缺陷。安米集團的支撐給了他底氣。以“市場換技術”在國內屢有敗筆,他卻認為華菱不會重蹈覆轍,能拿到填補國內空白的“真技術”。“合作三四年來,我們嘗到了不盡的甜頭。”李告訴記者。3月份,華菱與中國船舶重工簽訂供貨合約,他得意地發現自己的造船板居然比寶鋼貴50塊錢。
他不諱言地點評對手,“有兩家央企都上了汽車板,目前在中國都是最好的,但是我們上的要比他們都高檔,他們的技術主要是用來生產桑塔納、別克這種檔次轎車的板,我們的技術可以生產寶馬、奔馳的板。”
入股FMG則為華菱打通了資源瓶頸。華菱地處內陸,鐵礦石全部依靠外購,進口礦占55%,資源壓力常令李效偉呼吸不暢。“特別是近年來鐵礦石價格飛漲,我們稱為‘三年自然災害’。”他無奈地說。2008年僅鐵礦石漲價一項,給中國鋼鐵行業增加了213億美元成本,等于將全行業利潤拱手讓給上游。按照華菱的規劃,2011年,其鐵礦石需求將達到3000萬噸,李效偉因而將2008年定位為資源年,四面出擊,除FMG外,還入股了西澳州中西部的金西鐵礦。
按照協議,FMG每年會以澳洲對中國鐵礦石的長期協議價向華菱提供1000萬噸鐵礦石。“我為什么要支持FMG搞到年產9500萬噸?它的成本控制能力出色,現在是28美元/噸,達到9500萬噸時能降到10多美元/噸。這對我獲得穩定的礦石資源,降低和鎖定原料成本有多大意義?”李反問。
2008年,鋼鐵業陷入全行業困境,是收縮還是擴張?李效偉開過幾次會,最后定位為“彎道超車”,“低谷搞建設,高峰賺大錢。”2009年,他準備繼續投資100個億,將手頭的項目做完。華菱還與金融機構在天津合作,組建產業并購基金,已經選中2-3個項目,正在做盡職調查,目標集中在鋼鐵業及產業鏈上下游。通過并購,他希望再增加1000萬噸產能。
誰是華菱要“超”的目標?李效偉沒有明示。他曾在不同場合談到,本輪重組過后,中國鋼鐵行業將會形成“三皇五帝”局面。產能在5000萬噸以上的寶鋼集團、鞍本集團、武鋼集團三大央企為“三皇”,“河北鋼鐵集團、山東鋼鐵集團、馬鞍山鋼鐵集團、江蘇沙鋼集團,包括華菱在內,將形成3000萬噸產能,可以稱作‘五帝’。”
李要成為“五帝”中的領頭羊,并力爭將“三皇”變為“四皇”。“‘三皇’再厲害,不可能10年-20年中把‘五帝’全部吃掉,他們肯定對我有壓力,也肯定壓不垮我。如果我有FMG的資源支持,引入安米的技術把產品結構調整完了,他們能壓垮我嗎?按照我的思路走,我誰也不怕!”李平靜地說。
李效偉流露出小心藏匿的霸氣,這是他一直倡導的“湘勇精神”。李效偉甚服曾國藩練兵之術,所謂“吃得苦,霸得蠻,舍得死”,屢敗屢戰,咬定青山不松口。
李是個急性子,這與他外形相符,身高一米八二,面頰寬闊,青胡茬,在和米塔爾談判時,為持股比例爭執不下,他拍過桌子,甚至明言,“我的現場管理比你好,員工素質比你高,薪資成本比你低,而且,完全可以不選擇合資。”是否與FMG拍過桌子不得而知,但雙方正式簽約后,在香港的酒會上,安德魯半開玩笑地與李效偉說:李,今后公司(合資后的FMG)就請你做談判代表好了,你太會砍價了。
拉克什米·米塔爾和安德魯·弗里斯特都是強硬、追求控制的人,李以一股“湘勇”之氣,與他們找到精神相通之處。2008年9月,與安德魯在上海第一次會面,李稱贊FMG沒有大企業病,決策效率高,有活力,有激情,而且鍥而不舍,句句說中安德魯心中快處,相談甚歡。安德魯所不知的是,李曾將同樣的評價加之于米塔爾。這也是他潛意識中尋找合作伙伴的標準。
這條大漢也有善于以柔克剛的一面,在企業文化中公開宣講“孫子哲學”,鼓勵做“孫子”的,鋼鐵業獨此一家。華菱人到北京辦事,鋼鐵工業協會常講,姿態與其它大鋼廠不一樣。“你只要想,我是企業,而且和寶鋼這樣的央企不同,我就是孫子,有了這個理念,就能辦成事,而且辦得快。要端個架子,說我領導多少萬人,是什么級別,那就完了。”李效偉說,對方的基層工作人員是小年輕,華菱的人是老資格,但華菱人能站著匯報工作,人家坐著聽,“這時候靠什么‘支撐’?就靠‘孫子精神’。”
1998年為了跑上市,他喝酒喝到得了糖尿病,體重下降30斤,醫生叫他住院,李說不行,還是必須到北京去。后來在一次增發新股中,未獲批準,他又來到北京,站在有關部門走廊里堵人,從下午一直堵到傍晚,終于拿到批文。
與米塔爾合作中,“尊重與妥協”也是一項原則,“雖然我是第一大股東,但我從不把它當二股東看,而是把它看作戰略投資者,看作老師,這樣我就能從它那學東西回來。”李效偉說。
湖南省一位領導曾說,華菱擁有安米公司汽車板、取向硅鋼技術后,如果再擁有FMG股權和資源支撐,在國內就無敵了。李聽了很興奮,但想到“無敵”兩個字樹敵太多,寫材料時就改成了平淡的“大大提升競爭力”。
“華菱是鋼鐵行業中最不像國企的國企。”華菱鋼鐵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曹慧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