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企供電“魏橋模式”調查

　　魏橋集團超四成電力外銷，低價居民用電外送范圍有限，企業用戶購電并無價格優勢

　　時值階梯電價調整遭遇“只漲不跌”質疑之時，一則山東魏橋創業集團以低于國家電網(微博)電價1/3的價格向周圍居民和企業供電的消息引爆輿論。

　　魏橋創業集團的做法被輿論贊揚，并被有意無意地塑造為“救世英雄”和與現行電力體制對立的“斗士”角色。

　　新京報記者調查顯示，魏橋創業集團的低價居民用電外送范圍有限，只有集團的家屬院才能享用到，并未對國家電網構成挑戰。近年來魏橋創業集團對外部企業的工商業供電量逐漸減少，價格也與國家電網相差無幾。

　　但調查顯示，“魏橋模式”憑借高效周到服務，在無價格優勢情況下，亦能將超四成電力銷售出去，這是被質疑違法的“魏橋模式”留給中國電力體制改革的一個有力注腳。

　　5月19日清晨，山東鄒平縣城30公里外的魏橋鎮清河一路上，穿藍色制服的工人們涌向公路南側的魏橋紡織和魏橋鋁電。由紡織、熱電和鋁業三大板塊支撐起的年銷售額達1610億元的山東魏橋創業集團，聚集了約16萬的工人。

　　在公路北側的魏橋職工家屬院，年近70的李云根正享受著作為魏橋員工家屬的福利：均價約1000元/平方米的住房和0.35元/度的電價。

　　從李云根所在的位置向西望去，熱電廠高大的煙筒和冷卻水塔鱗次櫛比。

　　魏橋低價電受眾有限

　　魏橋創業集團員工享受低價電，魏橋村居民每人每年免費用電300度，超標后電價0.8元/度。

　　魏橋創業在魏橋鎮共有3家熱電廠。當地人介紹稱，目前整個集團框架中，魏橋創業已擁有11家電廠，并且匹配沾化、惠民等地鋁業項目的熱電廠還正在建設中。《12魏橋CP01募集說明書》(即魏橋創業2012年度第一期短期融資券募集說明書)顯示，當下魏橋創業熱電裝機容量已達287萬千瓦。

　　向企業內部的家屬院提供“低價電”，算不得是魏橋創業的“專利”。據悉，與鄒平比鄰的淄博市一家上市公司，向員工宿舍收取的生活用電費用為0.26元/度，僅相當于其內部工業用電價格的46%。

　　不同的是，魏橋熱電廠還向駐地魏橋村的500余戶居民提供日常用電。“這是七八年前村委與魏橋創業達成的協議。”魏橋村民委員會分管電力的委員張士春稱，魏橋熱電之所以向魏橋村供電，一是“老板張士平對家鄉的回報”，二則“算是對向村民征地的一個補償”。

　　據一位村民介紹，目前魏橋村的用電方式為“每個村民每年分得300度的免費用電指標，用完后按將近0.8元/度的價格向村里購買”——這一價格高出國家電網在濱州地區0.55元/度的居民生活用電價格不少。

　　張士春透露稱，魏橋熱電向魏橋村變電站的供電價格，在去年就由0.51元/度上調到了0.56元/度。

　　據張介紹，變電站為魏橋村投資建設，并在建設過程中，“得到了魏橋創業的大力支持”。而再加上變電和管理費用后，魏橋村民超額后所購買的用電價格，“確實比國家電網的電高出一塊”。

　　由于村內電網的線尚未通到位置較偏僻的村民劉翠花家，劉稱，她每年都把一家兩口領到的600度的免費用電額度，以0.75元/度的價格賣給村中用電較多的商店，然后再用此錢去購買鎮上供電所0.55元/度的生活用電，“這樣雙方都會比較實惠”。

　　魏橋村多家商店的店主證實，目前采用來自魏橋熱電的商業用電，按位置和房主要求不同，價格在0.8元/度到1.1元/度之間不等。比如，一家緊鄰魏橋熱電的小型超市，其商業用電價格就是0.8元/度。

　　之前有媒體報道稱，魏橋當地一家酒店的經理曾表示，由于該酒店接了魏橋熱電的線，每月可節省電費支出7000多元。張士春反駁稱，該酒店的說法存在偏頗之處，“村里并沒有給它接電廠的線”。在面對新京報記者追問時，該酒店則不愿再就用電一事發表意見。

　　企業用電無價格優勢

　　當地企業用魏橋熱電的電力，電價為0.79元/度，比國家電網無明顯優勢。

　　向家屬院和村民供電的同時，魏橋熱電也向魏橋鎮的部分企業出售電力。《12魏橋CP01募集說明書》稱，2010年，魏橋熱電廠的熱電57%自用，其余部分利用自有電網向周邊企業供應。

　　一位魏橋熱電的內部職工稱，向魏橋熱電廠購電的企業多集中在熱電廠附近，“包括金橋造紙、創輝鋁業、天地緣造紙等多家企業”。記者向上述企業的多位工作人員逐一求證，均得到肯定答復。其中部分企業同時備有魏橋熱電和國家電網兩條線路，“以防某條線路出現故障”。

　　魏橋鎮政府網“招商引資”頻道中寫道，“魏橋電力供應充足，全鎮擁有48萬千瓦熱電廠。凡符合國家產業政策的工業生產性項目，固定資產投資1000萬元以上的企業，可享受0.4元/度的電價”。

　　不過，魏橋鎮政府招商引資辦公室一工作人員澄清說，上述招商引資優惠政策是幾年前制定的，目前已不再具有效力，“現在企業從變電站的購電價格在每度0.7元-0.8元之間”。

　　上述工業用電價格范圍得到部分企業負責人的證實。魏橋鎮一家輕工企業的負責人孫陽明稱，其企業通過變電站購買魏橋熱電廠的電價為0.79元/度。當地一家大型造紙公司的經理也表示，魏橋熱電廠向其收取的電費與國家電網相比，并無明顯優勢。

　　魏橋供電服務占優

　　有企業主樂意成為魏橋熱電廠的客戶，看重的是變電站的服務態度。

　　據悉，熱電廠的主要產品為電和蒸汽。“魏橋那邊收取的蒸汽費用甚至要比政府的高一些。”據該經理透露，為了進一步壓縮用電和蒸汽成本，該公司正決定建設自己的熱電廠。

　　二者之間的價差并不像目前外界正流傳的那般巨大，但孫陽明仍樂意成為魏橋熱電廠的客戶。在他看來，其企業規模較小，年用電量僅在15萬度左右，“無論誰的電，每年所繳的電費差不了幾千塊錢”。

　　孫陽明所看重的是依托魏橋熱電廠而建的變電站的服務態度。“以前用國網的電時，停電前沒人會通知企業。”孫回憶說，當時“突然停電，只能給工人放假；工人放假剛到家，又突然來電”的鬧劇曾多次發生過，現在“變電站會在停電前一天打電話，通知企業提早做好準備”。

　　還有，孫陽明此前用國網的電時，線路出現故障報修后，往往下午4點一過，就找不到維修人員，“只能干著急”，現在變電站則是24小時有人值班。

　　“對企業來說，最重要的莫過于能夠保證生產。”孫陽明稱，作為國網用戶時，他的企業往往在夏季最忙碌的時候遭遇拉閘限電，為迎峰度夏“做貢獻”。而自從獲得來自魏橋熱電的電力后，其企業在夏季時加大了生產能力。

　　沖突后的協議

　　魏橋職工曾與國家電網職工起沖突，有消息稱沖突后兩家前前后后簽署過多次協議，目前在進行新一輪的協議商討。

　　“企業自備電廠不是一個新鮮的事物，早期的首鋼、鞍鋼等企業就有自備電廠。”中國電力企業聯合會(簡稱中電聯)秘書長王志軒告訴本報記者。數據顯示，山東省目前有179家企業建立了自備電廠，裝機容量為798.9萬千瓦。

　　魏橋創業自備電廠的特殊性在于，“它是唯一一家自建外網并對外供電的企業”。新疆一個地方考察團在撰寫的《魏橋調研報告》中稱其為“13年來一直與山東電網解列運行，無物理聯系，率先成為全省聞名的‘網中網’。”該報告還透露，魏橋獨立電力系統的供電規模在山東已排名三到四位。

　　魏橋創業集團董事長張士平，被認為是推動其集團熱電項目飛速發展的主要推手。這位出身草根的民營企業家，用20年時間將一家原本只有60余名員工的小型棉油加工廠發展為全球最大的棉紡織企業。最近幾年，張本人亦以超過300億元的身家穩坐“山東首富”之位。

　　“現在魏橋創業的納稅額，已占整個鄒平縣財政收入一半以上。”當地一名官員稱。

　　近年來，隨著魏橋創業集團投資過百億的氧化鋁和電解鋁等項目先后布局濱州的無棣、沾化等地，張士平也成為上述地方政府的座上賓。而往往與上述項目相配套，魏橋創業旗下的熱電廠會隨之落子。

　　據《魏橋調研報告》披露，國家電網員工曾與魏橋職工發生激烈沖突，“魏橋集團甚至有一位領導人被扔進溝里”。另據媒體報道，該事件的起因是，魏橋創業試圖將鄒平電廠的電力跨區域調配至其位于濱州其他區縣的工廠，從而招致國家電網的反對。

　　沖突后，“大系統未能達到目的，而小系統地位更加穩固，開始與大系統平起平坐。”《魏橋調研報告》稱。不過，據一名要求匿名的濱州市官員透露，自去年開始，濱州市政府以其相關手續不全為由，壓縮了魏橋熱電廠在魏橋鎮的供電范圍。

　　而對“國家電網已與魏橋集團達成合作協議”的公開報道，該官員也予以確認，“聽說魏橋把富余電力賣給國家電網的收入，并不會比自己賣電時低多少”。

　　據接近國家電網的人士證實，為把魏橋并入大電網，國家電網與魏橋集團前前后后簽署過多次協議，協議的主要內容是：魏橋電廠自備電廠的電富余的可以輸入大電網，但是魏橋不能私自對外供電。據了解，早年間因為供電緊張，魏橋對外供電的情況也被視為默許，但此后環境發生了變化，用電不再像以前那樣緊張，問題也多了起來。

　　有消息稱，目前國家電網仍在和魏橋創業集團進行新一輪的協議商討。

　　未繳基金和補貼？　　

　　魏橋創業家屬用電0.35元/度被認為是成本價。中電聯稱魏橋熱電未繳納相關的附加基金和電價交叉補貼。

　　外界對于魏橋熱電廠的供電模式之所以熱捧，部分原因是在當前多數火電企業“發電賠錢”的嘆氣中，魏橋熱電的發電成本相對較低，且實現了盈利。數據顯示，2011年1-9月，魏橋創業的熱電業務實現營業收入35.96億元，毛利潤8.45億元，毛利率為23.51%。

　　“家屬院所支付的0.35元/度的價格，應該就是魏橋熱電廠的發電成本。”一位熱電廠內部職工稱，這要低于國有火電企業0.4元/度左右的發電成本。根據公開資料，火電廠的發電成本主要由三方面構成：燃料成本、電廠總投資的折舊成本和運行維護成本。

　　《12魏橋CP01募集說明書》顯示，魏橋熱電的發電成本中，煤炭成本占比在88%左右；2011年1-9月，魏橋熱電共采購946萬噸煤，均價在745.5元/噸。

　　“魏橋熱電所需要的電煤大多來自山西陽泉和內蒙古。”一名為魏橋熱電輸送電煤的運煤車司機稱，煤炭的熱量在4500-5000大卡之間。根據目前每卡0.138元的價格計算，魏橋熱電現在的電煤采購價最多不超過690元/噸。

　　據魏橋熱電一記錄運煤車數量的工人透露，最近每天在熱電廠卸貨的運煤車數量在60-70輛之間，較之此前有所減少。“這主要跟魏橋熱電的煤炭庫存走高有關。”卓創資訊煤炭分析師張敏稱，這家經營靈活的大型發電企業，習慣于在煤炭淡季時大舉囤積電煤。

　　同時，魏橋熱電購進煤炭的技巧還有：電煤采購實行招標制，招標會每月舉行一次，投標單位一般在60家以上；招標結束后，10天內完成合同，一個月交貨，以求“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獲得較低的采購價格”。

　　據了解，上述舉措的實施必須要有充裕的資金鏈作為支撐，而這正是一些負債經營的國有發電企業所不具備的。

　　人員成本方面，魏橋熱電較之國有發電企業也有明顯的優勢。一在魏橋熱電工作兩年負責驗水的職工稱，他每月工資在2400元左右，去年年底的年終獎剛超過1000元。而據另一名在國有發電企業的工作人員介紹，該廠內正式職工月薪保底為3000元，年終獎則在萬元以上，“每逢過節還會發洗衣粉等生活用品”。

　　此外，近日中電聯還稱，魏橋熱電沒有繳納相關的附加基金和電價交叉補貼。《山東省電網銷售電價表》顯示，山東濱州的一般工商業用電，電壓等級1千伏-10千伏之間的，每度電價格為0.8024元，包括農網還貸0.02元、三峽工程建設0.007元、城市公用事業附加0.01元、中央庫區移民后期扶持資金0.0083元、地方庫區移民后期扶持資金0.0005元、可再生能源基金0.008元等6項政府性基金及附加費，另外還有農維費0.0059元。

　　“按照山東省物價局的相關規定，這些基金和附加費，將由作為電網公司的山東電力集團向自備電廠征收，并專款專用。”中電聯秘書長王志軒接受本報采訪時表示，魏橋熱電廠的電沒有上網而直接銷售，“那么它是否繳納了相關的基金和補貼，外人就很難得知了”。

　　“魏橋模式”引發爭論

　　中電聯認為魏橋集團侵占了公眾利益，“民營企業不能搞特權”。有評論認為應歡迎民企打破電力壟斷。

　　“我不太贊同外界將魏橋熱電的做法稱作‘魏橋模式’。”王志軒表示，要判定一個事物是否形成模式，必須要看它的基本特征是什么，“如果說‘魏橋模式’的特征就是‘一方面自發自用，一方面對外供電’，那這種模式其實是違反國家相關法律條文的。”

　　山東省物價局于2010年發布的“魯價格發【2010】112號”《關于規范企業自備電廠價格政策的通知》中規定：企業自備機組原則上自發自用，以用定發，根據電力供需情況，確需上網的，按上網電價結算。

　　同時，《電力法》第二十五條還規定，一個供電營業區內只能設立一個供電營業機構。

　　魏橋鎮的現實是，魏橋熱電和鎮供電在該地區分別向各自的居民和企業用戶供電；鎮供電所的抄表工，抄表的時候也是“有的村莊抄，有的村莊不抄”。

　　“我國電力管理實行的是統一的政策，任何企業都沒有權力去超越這個管理權限。”王志軒表示，至于魏橋熱電現在的做法如何具體地違反了國家的相關法律法規，仍需判定。

　　“魏橋供電”事件爆出前后，正值各地關于居民階梯電價聽證會的舉行，民眾對于“國有電廠哭喊虧本，民營發電卻能盈利”的奇怪邏輯的質疑，也對該事件的發酵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這不是能簡單比較的問題。”王志軒稱，全國各地的電價標準不同，魏橋“低成本發電”的前提條件也存在疑問。同時，“民眾也應該看到，現在國營發電廠也在不斷引入競爭、提高效益。”

　　中電聯同時認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管是國企還是民企，進入這一領域，就要在享受權利的同時，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民營企業也不能搞特權。魏橋集團的供電方式，實際上是侵占了公眾的普遍利益。”

　　中電聯是1988年經國務院批準成立的全國電力行業企事業單位的聯合組織，非營利的社會經濟團體。自成立至今，歷經五屆理事會，目前國家電網總經理劉振亞為其理事長。

　　與中電聯的“呵斥”截然相反，民眾與學者對此持歡迎態度。有評論認為，民眾飽受兩大電網公司的壟斷久矣，國家電網的存在使買方和賣方無法直接對話，并由此派生出不少弊端，“《電力法》的某些規定已不符合市場化的需要”。

　　“‘魏橋供電模式’所嘗試的，正是要克服電網壟斷之患，使發電企業的競爭價格直接傳導到用戶端，使用戶受益的同時也使市場重歸公平和效率。”

　　就在持不同立場的各方為此事激辯之時，當事方山東魏橋創業集團卻一直保持緘默。記者曾多次聯系魏橋創業，但截至發稿時，仍未收到回復。地方政府、國家發改委、電監會也未就此事予以表態。

　　國家電網公司方面十分低調，未就該事件發表任何評論。記者致電相關人士，對方表示不予置評。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出現的部分當地居民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鐘晶晶 對本文亦有貢獻

　　■ 觀點

　　偏遠地區可建微電網

　　曹寅是美國能源資訊機構佛若斯特沙利文咨詢公司資深分析師，他表示近期注意魏橋模式，“不能說凡是壟斷的就都不好，魏橋的模式確實值得研究，但不適合全國推廣。”

　　他認為，如果各地都開始模仿魏橋，這對于電網運行將帶來極大的風險，甚至可能導致全國電網的崩潰。

　　“魏橋模式出現也有其正面意義。”在曹寅看來，魏橋模式讓地域寬廣的中國能源利用方式多了一項選擇，即在條件合適的地方建設微電網。

　　曹寅說，在一些偏遠或者相對獨立的區域，就可以建設微電網，配合當地的分布式發電用以自給自足，而不需要再從大電網上調配。例如在新疆哈密，如果通過大電網一級一級接過去，可能線損就高達10%，而在當地建設微電網配合上當地的發電站不失為一種很好的選擇。例如在廣東的大學城，華電集團就投資建設了120兆瓦的燃氣輪機發電站，并建立微電網來供電。

　　電力體制需引入競爭

　　在當年參加電力體制改革的專家、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劉紀鵬(微博)眼中，雖然魏橋電廠最近頗受全國矚目，但其存在已經多年，而且也正是當年電力體制改革時遺留下來的妥協物。

　　劉紀鵬表示，目前的《電力法》中規定一個地區中只允許有一個運行主體確實是以國家電網壟斷經營為基礎制定，但是若從長遠來看，今后輸電、配電分開，讓電網公司壟斷輸電，僅像高速公路一樣收取過路費，而把配電放開并充分引入競爭，魏橋作為試點值得探討。

　　但他表示，在目前的情況下，顯然不能誰都來拉電網，電網作為第一重要的工業，一旦電網亂了，不僅其他工業受影響，整個社會也會產生動蕩。但從改革方向來看又要引入競爭，因此當前的重點即是國家要積極推進電力體制改革，推進輸配分開，并作出統籌安排。 新京報記者 鐘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