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稱一入校即被迫長時間頂崗實習,且工資被校方克扣,校方則指學生損害其名譽,涉嫌敲詐;中國職業教育工學結合、校企合作的培養模式逐步演化為企業和職業學校以實習名義將學生充當常規勞動力,甚至以此營利
【財新網】(記者藍方)一批長時間在工廠打工的職高畢業生,因三年學無所成、且工資未得分文,而向政府部門投訴母校,并隨時準備啟動司法程序。
2011年8月21日,貴陽市國防學校2007級畢業生學生代表,代表同一年畢業的69名學生,與校方進行了最后一次談判,雙方不歡而散,都準備拿起法律武器向對方維權。
隨著用工荒加劇,大量使用“學生工”已成為降低企業用人成本的普遍做法。“學生工”的模糊身份,亦為企業規避現有法律法規以降低用工成本提供機會。
零收費辦學模式
學生們曾就讀的貴陽市國防學校,還有著另一個名字,即貴陽市長征職業學校。據貴陽市教育局有關負責人介紹,國防學校最初由國防辦頒發辦學許可,但未能得到教育主管部門的認可,教育局要求學校更名重新審批,二者乃“一套班子,兩塊牌子”,為民辦中等職業學校。
國防學校又與后來的校長周天華合作辦學,成立了國防學校北院(下稱北院),后者作為國防學校的教學點,掛靠辦學。在當地媒體的報道中,北院的招生并不景氣,2005、2006兩級學生僅有120余名。
貴陽市教育局有關負責人介紹,彼時正是整個職業教育的低谷,各地的職業教育開始嘗試創新、轉型,政府的投入也在逐年加大。2007年,在國務院《關于建立健全家庭經濟困難學生資助政策體系的意見》的政策背景下,北院啟動了“勤工儉學助學工程”。
這一辦學模式通俗地講,便是學校為學生墊付所有學雜費用,學生則需利用課余時間前往工廠“實習”,所獲薪酬償付學雜費用。
在學生與學校簽訂的《貴州國防軍事職業學校第三教學部學生入學零收費及就業協議書》(下稱《協議》)中,學校提出采用彈性學制,充分利用寒暑假、雙休日進行實習、社會實踐,學生勤工儉學所獲得薪酬,作為學生讀書的學雜費、生活費等費用,“切實保障學生家長不用花一分錢,學生就能修完中專學業,并得到可靠的就業安置保證”。
不過,學生在勤工儉學期間,要接受“合理的”加班,原則上無論何種原因均不得辭職。
在校長周天華看來,這一模式將大大減輕貴州貧困地區家庭的經濟壓力,讓學生能夠讀上書、找到好工作。他向財新記者強調,學校在三年間,除了入學時收取了850元的保證金,學雜費、生活費則是學生通過勤工儉學支付,且保證金也在學生畢業時退還。
2007年,第一屆“勤工儉學助學工程”,招收了一千多名學生。但最后順利畢業的,只剩下300多人。
勤工儉學陷阱?
校方認為自己是在苦心為貧困學生尋求出路,但在學生眼中,《協議》卻更像一張賣身契。
2007年,19歲的小羅想要重新學習一門技術,以找到一份更為體面的工作。在“免學費”“國家補助金”“國防辦學”等標簽的吸引下,小羅報名北院,學習市場營銷。
參加了一個月的軍訓以后,小羅和同學們便被統一帶到深圳的一家電子工廠,成為了流水線上的工人。小羅告訴財新記者,在工廠里,學生們的工作時長、吃住安排,和普通工人完全一樣,也一同加班,所做的事情和自己所學的專業毫無關聯。但學生們的工資按小時工來計算,由工廠直接交學校抵免學費,發到手上的則是每月一百元的生活費。
“實習”第一年正遇上經濟危機,學生們在工廠里的時間長短不一。“工廠要人了,便在工廠干活;沒活可干,就送回學校或者回家”。小羅這一年,在工廠里干了9個月。
第二年,小羅又回到學校,但總共只上了三個月的課。課程包括職業道德、英語、語文、數學、計算機等,不過他認為“老師自己都不知道在講什么”。一本教材都沒講完,學校便組織考試,“老師提前給了答案讓我們抄,非常簡單”。隨后,學生們又被組織到了東莞“實習”。因為受不了長時間加班,小羅干了3個月就自己走了,到深圳另一家工廠去打工。
根據協議,小羅的行為已經違約,但小羅還是想拿到中職畢業證,因而在繳納了1000元補償金后,又回到了學校。
按照普通中職院校的教學計劃,第三年乃是“頂崗實習”。一回到學校,學生們就直接被帶去了工廠,直到2010年6月畢業。學生們回學校開了一場畢業會餐,但與學校的關系還未終結——他們的學雜費尚未還清。直到與學校“清賬”,學校才頒發畢業證。小羅在10月正式畢業,而有的同學則是在11月、12月。
在學生們提供的一份《勤工儉學班學生費用一覽表》中,學校將每一年的費用都逐項列出。學生每月的工資,從400元到1900元不等,需要抵扣的在校支出包括學雜費、保險費、體檢費、裝備費、車費、外聯費等。一名學生在三學年結束后,仍然欠學校1951元。
學生們認為,自己的工資明顯低于當地法定標準。例如2010年6月實習期間,當地的法定小時工資為6.29元/小時,學校所計算的統一工價為5.5元/小時,且平時和周末加班都一樣,他們認為學校吃掉了中間的差價。對于抵扣的各種雜費,學生們在物價局未查到學校備案,認為是學校亂收費。
學生們將學校克扣的部分與無依據收費的部分進行計算,平均每人的金額在1.4萬到1.9萬元間。參與維權的69名學生,總共向學校索賠100多萬元。聽到學生們的這個訴求,校長周天華十分生氣,直呼學生敲詐。
他告訴財新記者,所謂無物價局核準的收費,如住宿費、保險費、體檢費、書費、水電費等,都是學校代收,最終交給保險公司、醫院、書店、水電公司,并交納房租,沒有一分錢是在學校。而學生在校期間,每個人光伙食費就在5000元左右,每個學生的支出在1.8萬到1.9萬元,學校在學生勤工儉學前就墊資150余萬,學生才順利入學讀書,根本沒有克扣學生工資。
周天華表示,因為要勤工儉學,這屆學生采取彈性學制。因為實習導致課時完不成,學習時間就可能延長,這也是一些學生在下半年才畢業的原因。周天華強調,勤工儉學沒有占用上課時間,學校按教學計劃開足了學時。“學生們投訴說他們在校時間只有19個月,兩年4個學期,一個學期4個半月,我們的課沒開足”?
三年學無所成
小羅介紹,三年間,學生們都認清了學校的“真面目”,不少學生在中途退學。堅持到最后的學生,只為拿到一張畢業證,找個好工作。
不過,他們最后拿到手的畢業證,卻與其他學校的有所不同。國防學校和長征職業學校均在畢業證上蓋上了公章。小羅介紹,正由于這兩個公章,不少用人單位懷疑畢業證為假,不認可其證件。而學校聲稱給他們安排的就業,事實上就是他們原來實習的崗位,“是一個人都可以做,根本不需要中職畢業”。
貴陽市教育局有關工作人員告訴財新記者,學生們的畢業證是教育部門認可的、真實的證件。據教育局的調查走訪,發現用人單位對此并沒有異議。而在東莞工廠上班的畢業生們,都已經走上了管理崗位,“至少是個拉長”。
但事實上,學了三年“市場營銷”的小羅,目前只是一家倉庫的木料檢驗員。和他同崗的,有小學畢業生、初中畢業生,他的崗位和他所學的東西沒有一點關系,他的學歷也沒有任何優勢。
與小羅經歷類似的學生不在少數。他們通過QQ聯系,繼而選出代表,想要向學校維權。從5月開始,學生們先后向市教育局、教育廳、物價局、勞動局等相關部門發出投訴信。他們希望要回被克扣的工資,并要求有關部門對學校進行整改、查處,避免師弟師妹們重蹈其覆轍。最初參與維權的有將近一百人,目前則還有69名學生繼續堅持。
對于學生們的“維權”,校長周天華感到十分“痛心”。他表示,這一屆勤工儉學班的學生,是他投入心血最多的,每年寒假,他都親自到東莞陪學生過年。
8月21日,12名學生代表與校長的談判陷入僵局。學生代表表示,他們現已咨詢了律師,正在等待行政部門的調查處理結果,若最終結果與事實不符或處理不當,他們將會通過法律途徑對學校提起訴訟。
校長則認為,學生們四處投訴、到媒體曝料,已對學校和他本人的名譽造成了侵害,將依據法律提起訴訟;69個學生索要100萬元的行為,則是敲詐行徑,他懷疑是少數幾個學生和他人操縱,他將通過法律途徑處理。
據了解,北院在招收了2007、2008兩級勤工儉學班的學生后,已經停辦。周天華則在2009年另行成立了獨立的華海職業學校,繼續采用零學費模式招收了兩屆學生。2011年,對于自愿勤工儉學的學生,依然可以采用零學費模式招生。
周天華介紹,勤工儉學的模式并非他一人獨創,在全國非常普遍,尤其是對于貧困地區的學生,勤工儉學為他們提供了上學的機會。而頂崗實習,本來就是職業教育的應有之義,并不是所謂的“學生工”。
事實上,有關“學生工”問題早已引起輿論爭議。目前,中國職業教育普遍以工學結合、校企合作的培養模式為發展方向。按照現有規定,中等職業學校在校學生最后一年要到企業等用人單位頂崗實習,高等職業院校學生實習實訓時間則不少于半年。而在一些省份,為了滿足省內重點企業的用工需求,還有通過行政手段,強令中職院校學生到指定企業實習的案例。
在一些社會學者眼中,組織學生工到工廠第一線體驗生產、鞏固專業知識,是發展職業教育的一個趨勢,但一些企業和職業學校打著實習的名義,以學生充當常規勞動力,甚至從中賺取人頭費、中介費的行為,不僅成為現代職業教育的一大弊端,也是權力與資本橫行中國的一種新現象,必將導致更大的社會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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