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升騰背后的貪婪、無奈與茫然。一個另類版本的經濟復蘇故事正在蘇北小鎮上演
文 《環球企業家》記者 魯偉 圖 李冰
距離江蘇省漣水縣縣中心20分鐘車程的薛行化工區內,一座座嶄新的化工廠拔地而起,數十根巨大的煙囪直立云霄,濃煙遮天蔽日。化工廠環繞中的薛行村,遠遠看去,隱秘在一團煙塵之中。
受全球經濟低迷影響,中國將今年的GDP增長目標定為8%——與十年前亞洲金融危機時相當。從去年底開始,決策層迅速、堅決地推出一攬子經濟刺激計劃:2009年前5個月的信貸總量超過同期一倍,4萬億投資短短3個月就投下去了1萬億。在此背景下,商業銀行貸款開始暗流涌動,繁瑣的環境審批程序縮短了時間——國家環?偩珠_通了一條新的加快審批產業項目的“綠色通道”。省級環保部門也在迅速跟進,將環境影響評估時限從原來最長的60天縮減為5天。
雖然資產價格和股市近半年來已經開始回暖,但同期宏觀經濟統計數據,卻無法給人以經濟就此復蘇的信心。截至5月底,全國規模以上工業企業的利潤仍然下降超過兩成;出口連續7個月,外商直接投資(FDI)連續8個月繼續下滑。寬松的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仍將繼續,直到經濟明顯復蘇。
但經濟刺激計劃的副作用正緩慢,且不可阻擋地積累起來。從去年11月以來到5月底,暫緩或否決了29個,涉及總額達1400多億的化工、石化、鋼鐵項目。環保部有關負責人指出,在拉動內需的大背景下,一些地方低水平重復建設、“兩高一資”項目可能會借機卷土重來。
薛行村,正是這一宏大背景下的極佳隱喻。2007年還處于規劃之中的薛行化工區進展神速地在2008年底奠基,10多家相繼入駐的化工廠,不斷擠壓著220多戶農民的空間。
“金融危機對薛行化工區來說是一個發展的良機!苯K省漣水縣招商局副局長劉蘇安告訴《環球企業家》,“廣東等地的很多高污染企業在金融危機下元氣大傷,如果我們可以吸引這些企業過來,肯定可以讓它起死回生。因為這里是一個小港灣。”他補充說,重污染企業不要。
不過,眼見所及,這里的工廠最近距離住戶只有百米,村民們賴以灌溉的鹽河污濁不堪,河兩岸的莊家也無精打采。薛行村10公里外的漣水縣朱碼鎮同樣是一個化工廠的聚集地。17家化工廠在過去幾年里陸陸續續涌進來——最近的化工廠距離當地居民區不過100米遠。高高的煙囪不斷激起當地居民的憤慨。61歲的汪南英指著空氣中彌漫的煙塵說:“看,(煙)都飄到房間來了。 ”這位滿頭白發的老人突然從座椅上站起來,滿臉通紅地對著化工廠咒罵起來。
令汪南英們稍感欣慰的是,朱碼鎮的一部分工廠將會在今年7月底搬遷至薛行化工區,那里離居民區也很近,但起碼與她無關了。
這些在金融危機下一度陷入停產境地的化工廠正積極謀求更廣闊的發展空間。比如漣水永多化工有限公司(下稱永多化工),這家生產赤磷的濃煙滾滾的化工廠此前占地面積為40畝,而規劃中的新工廠占地面積將達到60畝。
事實上,漣水縣所在的江蘇省是有名的化工大省。《江蘇石化產業調整和振興規劃綱要》近期獲批。今年3月,江蘇省委常委、副省長黃莉新在會見德國北威州的商務代表團時向后者發出邀請,稱“(江蘇)廣闊的土地資源和港口特別適合國際型的特大制造項目,比如石化、鋼鐵等!
一定程度上,漣水縣這類欠發達的小縣城被視為那些在金融海嘯中苦苦掙扎的化工企業理想的轉移之所:足夠廉價的勞動力,相對平淡的競爭環境,以及最重要的,當地政府敞開懷抱的歡迎態度。
“化工業是江蘇的重頭戲,金融危機對江蘇發展化工產業是個機會。”區域發展研究學者、江蘇省委黨校教授儲東濤告訴《環球企業家》,“這個過程中難以避免一些高污染化工企業利用金融危機落戶江蘇!
黑色之鎮
如果想對復燃的高爐有些直觀感受,不妨到位于薛行化工區內的嘉誠高新化工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嘉誠化工)看一看。50個標準足球場大的工廠內,遍布著藍色服裝的工人,工廠緊鑼密鼓地生產一種名為硝基甲苯的化學品,轟隆作響的機器運轉聲和刺鼻的化學品味道彌漫四周。與嘉誠化工比鄰而立的永多化工同樣一片喧鬧,該公司正在熱火朝天地建設中。
“金融危機發生以后,我們反而更容易招商了!苯K省漣水縣招商局副局長劉蘇安對《環球企業家》說。劉表示,目前薛行化工區內的10多家化工廠都是招商局引進來的,“以前(環保局)對化工廠的審批程序非常繁瑣,引進一個項目耗時很久,金融危機后,審批加快了,招商局引進一個項目也快了很多,平均至少快一個月!
這位副局長遞交的名片背面印有一段關于漣水縣的溢美之詞,其中不僅提到該縣“投資環境寬松”,而且末尾還附有宋代詩人蘇軾對漣水縣贊譽有加的名句——“自古漣漪佳絕地,繞廓荷花,欲把吳興比”(《蝶戀花·過漣水軍贈趙晦之》)。不過,今天的漣水縣已經很難找到詩歌里的“漣漪佳絕地”了。
漣水縣地處江蘇省北部,南屏蘇滬,北扼齊魯。釀酒業和化工業為該縣的支柱產業,2008年該縣GDP為105億元,高于灌云縣和睢寧縣這類姊妹縣。朱碼鎮是一個距離漣水縣中心只有10分鐘車程的小鎮,堅持以“工業立鎮”為發展戰略的朱碼鎮多年來的財政稅收一度位列漣水縣之首。這是一個化工廠無處不在的小鎮。德邦化工、永輝化工、永創化工、中聯化工……大大小小共17家化工廠扎堆在這個擁擠的鎮子上。
朱碼鎮第一家化工廠成立于1958年,工廠的名字顯而易見地帶著那個時代的烙印:漣水東方紅化工廠。該廠在頂峰時期有1000多名員工。后來因為經營不善,于1990年代初破產。在當地政府的主導下,漣水東方紅化工廠重組為漣水化工總廠,重組后,開始以出租廠址的形式大量引進其它化工廠入駐。
漣水化工總廠廠長徐炳輝婉拒了本刊的采訪要求。該廠保衛科科長汪金成表示,漣水化工總廠的存在只是為了引進其它化工廠。 “漣水化工總廠早已不生產任何產品了,這是一個窮單位,沒有前途。”汪金成看著朱碼鎮內其它如火如荼生產的化工廠嘆息道。汪現在每個月只能拿500元的工資。
朱碼鎮當地居民對紛至沓來的化工廠大為惱火——最近的居民住在距化工廠100米遠的地方。在朱碼鎮隨處可見煤灰填滿皮膚皺紋、以至于看上去像小老頭子般的壯年;朱碼鎮的永多化工在生產時,工廠冒出的濃煙遮天蔽日,50米視線外的景物已是模糊不清,所以該廠掩人耳目地選擇在晚上生產;甚至,化工廠的員工也無法忍受工廠在生產時散發出來的刺鼻氣味,“聞起來頭疼!奔握\化工的一位門衛告訴《環球企業家》,“生產時我就把門窗關上,在屋里呆著!
在朱碼鎮的化工區轉上一圈,除了轟隆作響的機器運轉聲撲面而來,很多化工廠工人茫然無助的抱怨更是此起彼伏。今年48歲的羅士年在朱碼鎮的化工廠工作已有29年,這位主要負責機器設備檢修的工人每個月的工資是1100元。這位幾乎和朱碼鎮的化工廠一同成長的中年男子在談到未來的生活規劃時一臉茫然。“我想過要換一份工作,但畢竟年紀大了,想換也換不了。”羅士年無奈地說。
工人們忍受著化工廠對自身健康的傷害,每個月的工資一般不會超過1200元。嘉誠化工是朱碼鎮唯一一家給予員工“福利”的公司,該公司每個月會給員工發放兩袋維維豆奶、兩斤白糖、一斤茶葉和一袋洗衣粉,此為“營養補貼”。
朱碼鎮人民政府的辦公地點離化工廠不過3公里遠,其辦公室主任李祥對《環球企業家》稱,“化工廠是縣里面引進過來的,與朱碼鎮無關!辈贿^李祥承認,金融危機對朱碼鎮來說并非壞事,“一些受金融危機影響較大的工廠有可能因此投資朱碼鎮!2009年上半年朱碼鎮工業招商引資項目14個,工業銷售收入3.8億元。
鞭子
位于朱碼鎮的漣水華源合成化工有限公司此前只是一家擁有20多位員工的小化工廠,這家生產三氯氧磷產品的化工廠因為深受金融危機的沖擊,現在已經停產。不過,華源化工的一個老工人透露說,該廠正在謀求更大的產能擴張機會,其位于薛行化工區年產38000噸的項目已經獲得了當地政府部門的批準。這位46歲的老員工,在化工行業工作了18年之久,目前生活在一間每月房租80元的房間里,等待新工廠投產。他有兩個孩子,一個上小學,一個正面臨升高中。他的老婆去年在這里干了一年小工,金融危機來臨時,老板辭退了她。
在漣水縣,幾乎每一家化工廠都有一個在金融危機下走出陰霾、擴大疆域的故事可供講述。成立于2001年的嘉誠化工有著輝煌的過去,這家公司生產的一種名為鄰氯苯胺(主要用作染料中間體、防霉劑及試劑,有毒,可燃)的產品銷售一直不錯。而德國的拜耳公司也會從該公司采購他們的硝基甲苯(一種無色或淡黃色晶體,是常用炸藥成份之一)。
嘉誠化工在去年金融危機爆發之前的7月份就開始面臨生存壓力。彼時,為了改善北京奧運期間的空氣質量,一些高污染企業的產品不能被運往北方市場,嘉誠化工相當于損失了市場的半壁江山。“7月和8月份工廠徹底停產了,緊隨而來的金融危機我們又不得不限產4個月——工廠開工幾天,又停工幾天,反反復復!奔握\化工證券部副部長吳安農對《環球企業家》回憶說,“董事長本來戒煙了,在那段時間又重新開始抽了!
事實上,嘉誠化工幾年前就一直謀求產能擴張,公司2008年收入達到了3.4億元,2800萬元的稅收更是位列漣水縣稅收排名第2位,盡管如此,因為化工廠屬于“限制批準”項目,所以擴產計劃遲遲沒有被批復,嘉誠化工不得不雄心暗收。
“金融危機反而給我們帶來了擴張契機。”吳安農說,“銀行對我們的貸款力度變大了,審批時間變短了。發改委、環保局、安監局等部門的審批只用了一個月時間,現在新廠隨時可以開工建設。”不僅如此,嘉誠化工在2008年還收獲了江蘇省財政廳50萬元左右的財政補貼,據說是環保達標的獎勵。
江蘇銀行淮安分行副行長侍孝康也認為,金融危機對銀行發展貸款客戶是一個好機會。但困難之處在于,“在審批流程越來越快的情況下,銀行難免發展一些高污染企業客戶。”
成立于2001年10月份的江蘇銀行淮安分行是金融危機下的受益者。該行截止到今年6月底,預計吸收存款120億元(去年同期90億元),貸款則為90億元(去年同期70億元)。為了應對金融危機,他們專門成立了一個“中小企業團隊”,這個3人團隊專門負責中小企業貸款的審批。“以前從調研到審貸會(審批貸款會議)大概需要10天時間,而現在一個星期一定可以完成。”侍孝康說,有的企業貸款項目只需3個工作日就能完成貸款受理、調查、審查、審批和發放等5個環節。
地方政府在其中亦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漣水農村合作銀行行長張維賢告訴《環球企業家》,當地政府每年會獎勵給駐地金融機構一份“特殊津貼”,又稱“信貸專項獎勵”,主要用以獎勵完成了信貸投放目標的銀行。“補償并不是說免除了銀行的責任,只是說容忍我們的不良貸款量更大了!笔绦⒖嫡f,江蘇省、市、縣財政廳都有這個預算。
5月25日,國務院辦公廳發布《國務院關于調整固定資產投資項目資本金比例的通知》,降低了電解鋁、鋼鐵、焦炭、化肥等一些傳統的投資項目資本金。項目資本金是指在投資項目總投資中,由投資者認繳的非債務性出資額,降低這個比例說明總投資中的債務比例上升。這意味著政府試圖進一步擴大這些行業的貸款比例,以拉動GDP增長,而商業銀行將在此過程中發揮更大的作用。
“一方面國家降低項目資本金,另一方面又限制其發展,所以你說我們怎么辦呢?是貸款還是不貸?”侍孝康對此也是充滿了疑惑!按蠹叶荚趽屖袌。一方面要快,但另一方面又怎么完全避免高污染企業?”
當一根鞭子高高揚起,就注定了鞭子末梢的劇烈抖動。朱碼鎮和薛行村,以及鏈條上的獵食者們,不過是在沿著既定的程序前進。
或許是看透了這一點,漣水縣環保局并沒有為該縣化工廠擴張感到憂慮。環保局隱藏于一片居民樓內,在3樓一間辦公室內,副局長賈長年正背靠座椅,悠閑地剪著手指甲。以下是記者與賈的部分對話:
“知道朱碼鎮的污染情況很嚴重嗎?”
“你指什么污染?”
“空氣污染和水污染。”
“你說哪里?”
“靠近鹽河附近。”
“這個沒什么好說的!
“你們是否起到了監督作用?
“說這個沒意思!
“過去一年,環保局主要做了哪些工作,比如整治了多少家污染企業?”
“我們只是做一些常規性工作。”
“請具體談談常規性工作!
“這個沒什么好說的。”
此刻,薛行村的村民對于薛行化工區內不斷增多的化工廠已是怨聲載道。目前該村西邊的西成組、張莊組、周莊組、李莊組、老莊組、薛行組村民已搬離了他們的村子,而東邊的吳夏組、王莊組、林莊組、東成組、夏莊組的居民還生活在化工廠的陰影之下——林莊組62歲的王珍華居住的地方距離賽利化工不到100米遠。“這家工廠天天晚上12點生產,我幾乎每晚都被刺鼻的氣味嗆醒。”王珍華說。王珍華的鄰居薛朝軍曾去那里上班。工作了一天后,薛朝軍發現自己的眼角周圍滿是藍色印記,像是染了一層顏料,洗也洗不掉!班従觽冃χ鴨栁沂遣皇峭苛搜塾埃俊毖Τ娬f,“我只在那里干了3天,窮死也不會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