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受尊敬的跨國巨頭之一，竟然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里持續不斷地進行大規模跨境行賄

　　本刊特派記者 曹海麗 發自德國柏林、慕尼黑

　　5月20日，德國西門子公司宣布，任命彼得羅旭德(Peter Loescher)為公司下一任首席執行官(CEO)，于7月1日上任，現任CEO克勞斯柯菲德(Klaus Kleinfeld)將于6月30日離職。

　　羅旭德是西門子近160年歷史上的第12任CEO，也是西門子第一次任用外部人士出任CEO，其使命是盡快讓西門子擺脫商業賄賂的丑聞陰霾，恢復公司聲譽。

　　半年之前，2006年11月15日，德國警方搜查了西門子公司在德國的近30間辦公室，其中包括現任CEO柯菲德的辦公室，以及部分員工的居所。德國警方還以涉嫌挪用和在其他國家行賄的罪名，拘捕了數名西門子員工。德國檢方確認的涉案金額達2億歐元，而西門子內部審計的結果則稱，可疑資金高達4.2億歐元。

　　如此大規模的調查行動，如此高額的違法涉案資金，加上數人遭捕受訊，西門子成為當今世界上最為驚人的一起公司賄賂調查案。西門子這個被認為是德國最受尊敬、也是歐洲最大的工程制造業巨頭，陷入前所未有的丑聞和動蕩之中。

　　《財經》記者獲悉，針對西門子賄賂案的全球調查目前尚未結束，而在一系列可疑行賄名單中，出現了一些中國公司和個人的名字。

　　導火索

　　盡管2006年11月15日警方對西門子公司的搜查是一次突襲，但此次大規模調查行動其實并非突然之舉，有關行為最早可追溯至上世紀90年代中期。

　　當時，西門子和數家競爭對手一起爭奪意大利國有電信公司Italtel的一單大生意。在經過幾個月的談判后，西門子勝出。

　　九年后的2003年，意大利警方在對這一交易的重新調查中發現，西門子將近1000萬德國馬克(當時相當于670多萬美元)打到了一個設立在波多黎各的殼公司里，而據調查，這家殼公司正由前意大利通信及電信部監察主管圭斯皮帕芮拉(Giuseppe Parella)擁有。

　　意大利檢方隨即向德國慕尼黑檢方發出正式法律函，要求協助調查。接到通報后，慕尼黑警方搜查了西門子的辦公室，但沒有發現相關證據。不過調查并未就此結束。

　　意大利檢方后來發現，意大利電信公司交易中的資金來自開設在奧地利英斯布魯克市(Innsbruck)的一個賬戶。該賬戶在1995年至1999年間，共支付了超過7000萬歐元的資金。

　　據悉，該賬戶由一名匿名的西門子員工持有，并處理交易。此人最終在去年11月德國慕尼黑警方的突襲行動中被捕。

　　不過，真正引發2006年底大調查的直接導火索，是瑞士伯恩(Bern)檢察機關發來的法律協助要求。最重要的一個線索，來自德國德累斯頓銀行設在瑞士蘇黎士市的支行負責反洗錢調查的員工。

　　瑞士檢方注意到，西門子在瑞士的一家名為Intercom Telecommunications System(下稱Intercom)分支機構利用其中一個銀行賬號，在數年時間里向可疑的接收者共轉賬了1000萬歐元。

　　伯恩檢察機關的調查人員追根溯源，終于在去年11月15日早上到達慕尼黑。他們出示的搜查令稱，西門子負責行賄的管理人員虛設了很多殼公司以及虛擬了很多不真實的咨詢業務合同，用來從西門子轉賬。

　　就在慕尼黑檢方展開調查的同時，希臘雅典檢方也在調查西門子電信部門希臘分公司的一名高管。該高管被控使用非法賬戶向雅典政府官員行賄，以獲取雅典2004年奧運會的有關項目合同，包括安全系統的主要訂單，以及其他主要項目，甚至可能包括雅典地鐵系統的訂單。

　　雅典檢方在這名高管設在瑞士的賬戶里發現了3000萬歐元，這個賬戶屬于由他控制的設在加勒比海的一個殼公司。

　　不過，這家加勒比海殼公司控制的賬戶并不總是賄金的源頭。調查發現，有一筆將近1億歐元的錢被打到遠在亞洲的阿聯酋迪拜(Dubai)的一個賬戶里，其中一部分錢流到一家叫做Fiberlite的公司；從那里，再接到加勒比海殼公司控制的瑞士賬戶。

　　來自歐洲鄰國的調查結果，使得慕尼黑檢方在短短一周內刷新了西門子涉嫌行賄的金額——從2000萬歐元突升至2億歐元。其中包括從奧地利截取的6000萬歐元、從瑞士凍結的4000萬歐元，以及通過迪拜轉賬的1億歐元。

　　不過，西門子高層在案發后不久自曝通過內部審計發現可疑資金的金額，遠遠超過檢方確認的數字，高達4.2億歐元。

　　中國公司涉案

　　西門子的審計師是國際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之一的畢馬威會計師事務所(KPMG)。

　　去年11月9日，畢馬威完成了一份名為“SAS 99 審計程序——結果摘要”(SAS 99 Audit Procedures—Summary of Results)的內部審計報告，在今年1月初被媒體披露報道。這份報告列出了西門子電信部門給外部“咨詢顧問”支付的“可疑費用”——或難以確認接收方，或難以知道對方提供了什么服務的費用。

　　《財經》記者閱讀了這份報告。畢馬威稱，他們在審計過程中，Intercom的咨詢費用支付調查引起了他們的特別關注，并由此引發他們重新改進審計程序。經他們審計，西門子在2006年共向這家公司劃轉了170萬歐元的咨詢費。畢馬威稱，他們還分析了這家公司和西門子其他實體之間的交易，以識別任何形式的非正常交易，如和離岸公司的交易，或是和地方公司的實質性交易，或是其他想不到的交易。

　　畢馬威通過新的審計程序還發現，西門子電信部門在2005年6月1日啟動電子SAP系統之前，經人工處理的合同看起來并不符合現行的合規指引，如這些合同的接收方是誰不明確，提供的服務沒有清楚地表明，等等。畢馬威認為，這些合同具有很高的風險，被定性為“外國腐敗操作”(Foreign Corruption Practice)。

　　畢馬威在報告中列出了全球另外20多個可疑的咨詢費接收者，涉及總金額達1億歐元。其中亦首次出現了中國的名字——共有九個和中國業務有關的公司及個人被提及。他們的名字大都不明所以，包括：I.B.F Business Services Ltd., ICC, Everloyal, Roadtech Limited, Shaanxi Sanhuan Develop Corp, TMXY Ltd, Sinorich Technology & Trade, New West,以及一個叫張康明(音)的人。其中I.B.F Business Services Ltd.接收的費用最高，為600多萬歐元。其余從幾百萬到幾萬不等。

　　對于畢馬威報告中提及的這些中國公司和個人，慕尼黑公檢辦公室負責人薩默費爾德(Christian Schmidt-Sommerfeld)向《財經》記者表示，他們目前并沒有任何針對中國公司和個人的調查，而只局限在歐洲特別是歐洲中部，另外還有非洲的一個國家，以及沙特阿拉伯。

　　“我們不能越過邊境。” 薩默費爾德說。因此，目前的調查僅限于可以合作的國家，“不過我們的調查是開放的。” 薩默費爾德補充說。

　　通過簽署咨詢合同，向第三者支付咨詢費的方式進行間接行賄，是檢方在西門子公司調查中發現的一個規律。據《華爾街日報》的報道，在西門子電信部門前高管的問訊筆錄中，他特別提到三個高額咨詢費接收者。其中一個和中國業務有關。此人名為Max Rennert，他在英屬維爾京群島注冊有一家控股公司。通過該控股公司下屬的子公司，他總共接收了來自西門子474萬歐元的咨詢費。

　　據德國《明鏡》周刊報道，該問訊筆錄還提到，此人在幾年前曾幫助西門子、德國電信以及一家中國銀行獲得了中國一個移動通信項目合同。

　　高層震蕩

　　賄賂案丑聞對西門子產生了不可估量的負面影響。最即時的影響，是從去年夏天開始談判的西門子電信設備部門與諾基亞公司各占50%的一個合資計劃。案發后，諾基亞推遲了雙方的交易。

　　同時，調查的不斷深入和媒體的持續關注，使西門子被置于巨大的輿論壓力之下，西門子的高層也處于風雨飄搖中。今年4月20日，西門子監事會(相當于美國公司治理結構中的董事會——記者注)主席、前CEO海里希馮必樂(Heinrich von Pierer)宣布辭職。一周后，4月26日，現任CEO柯菲德宣布，在他的合同于今年9月底到期后，將不再續簽。

　　今年66歲的馮必樂是德國最知名的商業領袖之一。他從1992年開始出任西門子CEO，長達13年。2005年1月，他從CEO一職退下，但通過擔任監事會主席，繼續對公司的重大決策施加影響。而現年49歲的柯菲德則屬于新一代職業經理人。他于1987年加入西門子，迄今已效力20年。

　　柯菲德接手后，對西門子進行了大刀闊斧的重組，解雇了上萬名員工，砍掉了虧損的移動通信部門。他將西門子的手機部門出售給臺灣明基公司，一度引起很大爭議。不過，他大手筆的改革，使西門子的財務狀況得到了極大改善。

　　但去年11月15日案發后，外界便質疑作為公司最高領導人的馮必樂和柯菲德是否知情、但采取了無所作為甚至縱容的態度。在那次突襲行動中，調查人員也搜查了柯菲德的辦公室。

　　而更多的疑點集中在馮必樂身上，因為大部分指控的賄賂行為發生時，正處于他的絕對領導之下。

　　不過，上述兩人在事發后都堅決否認自己知情，并稱試圖采取積極主動的補救措施。比如在去年調查公開后不到一個月，公司主動向外界表示通過自查，發現可疑資金高達4.2億歐元；今年2月初，西門子主動向外界披露，美國司法部正在調查“西門子可能的破壞美國法律的犯罪行為”，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也正就西門子被指控的不當行為進行“非正式詢問”。

　　在外界持續不斷的壓力下，馮必樂不得不在4月20日宣布辭去監事會主席一職。他在聲明中表示，希望他的辭職能夠幫助西門子從目前的“頭版頭條中脫身出來”，重新回到“平靜的水里”。

　　馮必樂辭職后，監事會主席一職由董事會成員克羅默(Gerhard Cromme)接任，后者之前是德國鋼鐵公司ThyssenKrupp的董事會主席。

　　馮必樂宣布辭職后，西門子監事會的兩名重量級成員對與柯菲德續簽合同持反對意見。柯菲德遂于4月26日主動表示，其將于今年9月30日合同期滿后離開，不再續簽。 但5月20日，在經歷了一段充滿不確定的時間之后，西門子公司卻宣布聘用羅旭德接替柯菲德出任CEO，而且7月1日即上任。這一任命無疑提前了柯菲德離職的進程，充分顯示出西門子急于擺脫丑聞的決心

　　今年49歲的羅旭德，現任美國制藥巨頭默克公司的全球人類保健部總裁。西門子公司監事會主席克羅默在任命聲明中稱：“我們為公司挑選了一名出色的新任總裁兼首席執行官人選，相信他能夠成功將公司帶出困境。”其表示，羅旭德正直的人品、國際化的背景、出色的國際聲譽以及在業務發展及戰略、金融市場和技術等領域豐富的經驗是其當選的決定因素。

　　誰之過？

　　一個百年品牌，一個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受尊敬的跨國巨頭之一，如何會在長達十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里持續不斷地進行大規模跨境行賄？

　　當深陷賄賂門調查丑聞中，馮必樂在接受德國《明鏡》周刊采訪時說，他從來不曾想到，“一小群高級經理和雇員會設法破壞我們發展起來并在最近幾年里執行的相關安全措施。他們顯然利用了我們分散(decentralized)的組織結構，以為找到了可以不被我們外部及內部控制機制發現的方法。”

　　西門子慕尼黑總部的公司傳播高級協調員貝克(Frank Stefan Becker)向《財經》記者介紹，西門子是從1989年開始實行分散治理機構的，主要原因是當時多個國家發生政治體制變化，市場也因此發生很大變化。作為對這一外部環境變化的回應，西門子采取了放權讓各個部門集團自主決定如何在其他市場運營的策略。這被很多觀察分析人士認為是西門子行為失控同時缺乏有效監督的一個主要原因。

　　分析人士并認為，德國當局對這樣的行為也采取了“駝鳥”政策。西門子的行賄或許可以追溯至更久以前，而且并非一個秘密，比如它在其他國家已經遭遇訴訟或指控，但德國當局并未追查或細究。

　　另一方面，在歐洲，也存在著一個法律的變化和調整。美國國會早在1977年就通過了《海外反腐敗法》，限制美國公司在海外以任何形式行賄，以確保競爭的公平性的法律約束。而歐洲在上個世紀90年代末之前，并沒有針對跨國公司海外行賄的專門立法，而是散落在多個不同的法律中。而且執法并不嚴格。在德國，舉例來說，1999年之前，公司甚至可以將其在海外的行賄支出以抵稅開支的方式核銷掉。

　　總部設在柏林的國際反腐敗組織“透明國際”的德國辦公室負責人克里斯蒂安馮洪堡(Christian von Humborg)告訴《財經》記者，除了決策經營權的分散化，導致西門子在眾多境外市場行賄的另一個原因是全球競爭的加劇。因為在很多新興市場，特別是法律制度不夠完善或是政治制度不夠透明的國家，腐敗往往是做成生意的重要而有效的途徑。

　　馮洪堡認為，腐敗來自兩個方面，一是供應方，一是需求方。需求方的腐敗力量不可忽視，但他相信，需求方的腐敗只是一個“容易的借口”，就供應方來說，“完全有可能在新興市場不用行賄做成生意。”

　　西門子公司是“透明國際”德國分部的成員以及捐款者。馮洪堡告訴《財經》記者，西門子每年捐款5000歐元，不及總捐款額的3%。去年秋天，因為之前已經發生的一些行賄訴訟和調查，他們已經建議西門子主動離開“透明國際”德國分部，實際上取消了西門子的成員地位。

　　半年多過去了，西門子的腐敗調查仍在繼續。慕尼黑公檢辦公室負責人薩默費爾德向《財經》記者表示，調查至少還將持續好幾個月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