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開縣“井噴”事件之后，中石油集團內部管理體制的全面變革和技術上的大膽創新，是促成此次石油大發現的真正關鍵

　　文/本刊記者 何伊凡

　　通向唐山市唐海縣的公路，紅色卡車川流不息。車上滿載著遷安的泥土和石塊，它們的目標是曹妃甸和附近的南堡小村，返程時，車上會裝運來自澳大利亞、巴西、秘魯、南非的鐵礦石，一來一往，每天可以賺700—800塊。

　　但很快，這條公路將比現在加倍繁忙。“五一”長假期間，寧靜的渤海灣突然引爆了一個據說讓總理溫家寶興奮得睡不著覺的消息：冀東南堡發現儲量規模達10億噸的油田。

　　消息公布后，中石油香港(0857.HK)股價應聲大漲14%，而國際油價則當日受挫1美元左右。有外電認為南堡油田能紓緩中國能源安全局勢，增強其在油價談判中的回旋空間，并為發展模式轉型贏來至關重要的十年。

　　行紀

　　而在“風暴之眼”，在嚴密的保安措施下，一般人已經無法進入油田核心區域。高尚堡附近一座正在修建圍墻的油井成為接近大油田的標志，它顯的有些孤獨，卻是上個世紀60年代冀東打下的第一口油井，如今將改建為冀東油田教育基地。

　　“上天容易入地難”，冀東油田黨委副書記王富回望了油井一眼，感嘆。40多年前，南堡凹陷地區已發現原油，那正是“鐵人”王進喜在大慶油田戰天斗地的時代。之后的漫長歲月里，南堡卻表現平平，更在1990年代中期跌入歷史低谷。

　　“從1992年到1995年，是我們最艱難的時期，這幾年中新探明儲量特別少，市場供不應求的時候卻沒有油，有點寅吃卯糧的感覺。”冀東油田副總地質師董月霞說，這個略顯文弱的女人是冀東油田大發現中的關鍵人物之一。“當時的情況是無論如何要找到新儲備。”

　　黃色的天然氣管道是南堡油田的路標，它通向遷安，未來將整體沉降入地下。沿途經過一片生活區，藍色的巨大牌子上寫著“首鋼國際專家服務中心”，屬于曹妃甸首鋼搬遷工程的配套，對面就是老爺廟油區，上百臺當地人所謂的“磕頭機”正在作業。

　　突破就從老爺廟開始，老爺廟地區久攻不克，被戲稱為“香火不旺”，1997年，冀東油田在此地區進行了二次三維地震，屬于國內首次。三維地震是一種從三維空間研究地下地質條件的勘探新技術，二次三維地震并不是簡單的“再做一次”，而是需要更精細的采樣、處理與分析。每做一次三維地震平均耗資30萬元左右，“在長時間徘徊不前的情況下做這種投入，心理壓力很大。”冀東油田一位高層回憶。

　　然而，這一次他們“賭”贏了，老爺廟新增探明石油地質儲量1360萬噸，“資料呈現出的情況證實了我們的判斷，南堡凹陷并非‘有油無田’”。董月霞說。而陸地僅是序幕，最重要的故事將在灘海地區發生，而技術進步正是“下海”的前提。

　　汽車也沿著沙石路向大海進發，沿路密布蝦池，這是南堡居民重要的產業。與多數大油田不同，冀東南堡油田大部分位于環境敏感區，建設“綠色油田”是現實挑戰。

　　遠遠看見一面火焰的旗幟，約1.6公里長的公路凌海而出，終點臥著一個橢圓形的小島。公路和小島都是人工填建而成，造島投資3.2億。采用人工島技術 “海油陸采”，正是減少污染，增加安全系數的新方法。

　　面積413畝的1號人工島上將打鉆井近400口， 2007年底會進入產能建設階段，設計原油產能為200萬噸/年，油氣處理規模400萬噸/年,2年之后，全部地面工程將完成，未來采用全封閉作業，老爺廟的“磕頭機”不會在這里出現。承建人工島的是上海航道局,幾位工作人員在島邊對著碧波指指點點。他們所站的位置將建一個小碼頭，而所指的方向是另一個規劃中的人工島，如此破海而出的小島還將有數個。

　　稍遠處，矗立著一個海上作業平臺，它是冀東油田的功臣——老堡南一井，灘海大規模勘探就從它開始。

　　出于多方面原因，從1995年到2002年，整個南堡灘海1000多平方公里劃成了三個合作區塊分別和美國科麥奇公司與意大利阿吉普公司合作勘探，在最低業務工作量范圍之內，兩家外資公司相繼鉆探了三口井，但都沒有獲得工業油流，他們認為沒有商業價值而棄井。據說，冀東石油方面曾認為其中一口井有油層，但對方沒有接受。

　　2001年底，雙方合同到期，而冀東在陸地勘探中已積累大量經驗，因此主動多次與國家有關部門溝通，最后經中石油股份公司決策收回探礦權。“與此相鄰的中海石油探區的兩個區塊，都已發現了億噸級儲量規模的油田，而這里相聯的南堡陸地也已經連續幾年大突破，難道油氣能繞過咱的家門口?灘海一旦得手，肯定就是一條‘大龍’！”一位參與勘探的地質學家回憶。

　　自2002年開始，冀東油田開始細致研究資料，“從陸地打上一口井，少則幾百萬，多則上千萬，海上多則就要上億，所以鉆井的花費和前期研究的花費是不能相提并論的，我們把大量的精力用到前期研究上。”董月霞說，第一口預探井老堡南一井到2004年5月23日才開鉆，它就在外資公司棄井的同一位置。

　　對冀東油田很多人來說，最令他們興奮的日子并不是2007年5月宣布10.2億噸的規模儲量時，而是2004年9月29日。當日下午試油成功，之后相繼鉆了67口井，成功率達到88.1%。在儲量規模、油層厚度、單井產量方面國內30年來難得一見的大油田露出真容。

　　南堡油田勘探開發公司總經理馮京海對鉆機的熱情令人印象深刻，如果有可能的話，他會把那些數百噸的大家伙隨時帶在身邊。馮主導了井口槽技術與滑動鉆機技術研究，人工島上將全部采用這種鉆井、采油、集輸與一體的設備，冀東是國內第一家全面推廣井口槽的油田。

　　在寬3.8米,深3.3米的井槽口內,一字排開了15個井口, 鉆機、井架、鉆桿，共重700多噸，要在槽上方的導軌移動。按照傳統方式，一口單井占地12畝，而在井口之間拆卸、移動鉆機需要6天時間。但井口槽之中的15口井一共才占地13.48畝，鉆機在井口之間移動需要13分鐘。

　　“逼出來的辦法，這樣一個狹窄的地方，北面是蝦池魚池，南面是大海，沒有太多土地去打井。”馮雙手比劃著說。解決這種情況國際上有四種方案，他們選擇了井口槽。在勝利、遼河、大港等油田，都沒有學到這種技術，最后在美國“石油之都”休斯敦附近的4個島上發現有井口槽，“到那兒之后，第一不給圖紙，第二不許攝像，第三不許量尺寸，只能看一眼。”馮說還是從中頗受啟發。

　　“對我們搞石油的人來說，一輩子能夠發現大油田是很幸運的”，南堡油田采油區經理劉泉海摘下安全帽，“多數人只能在一個油田建好后才過來參于管理，平平淡淡的。”

　　動力

　　1988年，原石油工業部撤銷之前批復了一個重要文件，冀東油田的前身——冀東石油勘探開發公司從此成立。

　　這是中國石油工業體制創新的產物，冀東原屬大港油田。大港油田勘探范圍當年北到唐山，南到滄州，戰線過長，研究力量不夠。時任勘探司司長兼研究總院院長的翟光明認為冀東地區，也就是唐海縣附近，非常有資源前景，于是向當時的石油工業部部長王濤請示能否由勘探研發總院承包這一地區，作為一種科研體制的改革，成立科研生產聯合體。在承包油田的內部動員大會上，翟光明認為這個地區的資源量大體上有10億噸，當時大港油田產量已經接近400萬噸，而冀東地區不過12萬噸，很多人認為翟在說大話。

　　石油工業部決定將冀東作為綜合利用先進管理經驗和技術的試驗田，成立之初，冀東就采取了獨特的“油公司”管理體制，這種體制與傳統“大而全”的方式不同，業務集中在勘探開發以及技術研究，而工程業務服務和生產服務則依托國際、國內市場通過招標選擇。即所謂的專業化服務、社會化依托、市場化運行、合同化管理，油公司與專業公司分離、企業與社會分離，作為甲方的油田對乙方進行項目管理。這是符合國際慣例的做法，中國最早實行“油公司”模式的油田就是冀東油田和塔里木油田。

　　至2007年5月，冀東油田在職職工不過4226人，外部施工隊伍則超過2萬人，在1號人工島上，隨處可見來自大港和其他油田的設備。2006年冀東油田產量為170萬噸，而江蘇油田搞到100萬噸時職工是8萬人，江漢油田搞到100萬噸時接近12萬人。

　　勘探研究總院第一批10多位科研人員來到南堡地區，就住在地震后河北干校的破房子和帳篷里，而南堡只剩下了8個留守干部和一個試采區，基本上沒什么工作量。近20年過去了，冀東油田第一任副總地質師，石油勘探專家方宏長最深刻的記憶就是晚上一開燈，成群的蚊子和螞蚱猛撞過來。

　　冀東油田現任總經理周海民當年剛剛研究生畢業分配過去，在同事印象中，周“大高個，文質彬彬，很好學，不張揚”。大油田發現之后，冀東宣傳用的幻燈片中有“典型人物”一項，他堅持將自己的內容從其中抽出來。

　　1991年4月，研究院承包期滿，冀東石油勘探開發公司作為獨立的法人開始自主經營，自負盈虧，到1999年7月隨著中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的改制，上市與非上市企業分離，成立了中國石油冀東油田公司和冀東石油勘探開發公司，2006年2月，這兩個公司再次進行重組整合，成為一個單位，相當于油田公司托管未上市部分。

　　“表面看，冀東南堡油田大發現充滿了戲劇性，但背后是中石油在商業運作上的進步。”華彩咨詢公司董事長白萬綱說，2005年前后，他曾為中石油做過母子公司管控項目，白認為，“中石油強化了出資人管理，母集團公司負責重大制度的流程設計與決策、內部控制、風險管理體系，而且能將局部優秀的技術實踐快速復制。它主要扮演為子公司修建高速公路的角色，然后自己就退身為電子眼和收費站，只要不違章，怎么跑都行。”

　　層序地層學工業化應用、高精度三維地震、三維連片處理解釋、低電阻油氣層識別、直井改水平井以及井口槽等這些先進的勘探開發技術是后期冀東油田實現跨越的關鍵助推器，“冀東一個很好的經驗就是技術可以盡快擴散到生產第一線，國內國際什么新技術好，馬上可以拿來用，相當靈活。”中石油科技發展局前局長傅誠德說，“它是全面應用新技術提升的典型。”

　　某次一個出過油的地層在挖掘過程中出水了，這種情況下工程人員往往習慣性的去找出水原因，說服自己這個地方就是水，但周海民在夜里12點集合各部門負責人開會，從研究工藝過程是否有失誤入手，直到凌晨5點。為了一個出水層徹夜研究對策，這讓勘探部主任邊軍很震撼，“這是從‘有油推論’的思路出發。遇到情況時首先考慮仍有油，只是技術不對路”。

　　周能堅持“有油推論”，部分原因在于背后有集團公司的支持。據說近幾年來，冀東油田儼然已是中石油的“特區”：投資計劃單列，不再限制；勘探投資要多少給多少，人員指標不受限制，需要什么樣的人，只要申請就會優先滿足；附近幾個油田正在施工的鉆井船也調過來，全力保證冀東的需要。更重要的是，以往匯報井位部署要進行多次審查，但現在只要提出都是一次通過。

　　這是讓方宏長們夢寐以求的條件，四十年前，大港油田一位領導曾因在多處鉆井研究而收效甚微被石油工業部某高層批評為“背著鉆機游行，”他內心很痛苦，“那種技術條件下，勘探就是這樣搞的呀”，后來他將這件事寫進了回憶錄。

　　“過去母公司對子公司是純業績考核，母公司把總業績分解到子公司，出了事情再問責，這令子集團很尷尬”。一位業內人士告訴《中國企業家》雜志，重慶開縣的井噴事故，就與中石油上市之后將砍掉成本放在首要位置有關，2003年重慶開縣發生的特大井噴事故，造成嚴重傷亡，就與川東鉆探公司對于成本的考慮過于嚴苛有關。“而現在中石油在嘗試以長期價值為著力點，這種基于價值的考核，令子公司愿意承擔超出權力范圍的工作，在這種體系下做出決策，母公司會承擔責任的‘大頭’”。

　　母公司的空殼化、行政化，曾經是困擾像中石油這樣龐然大物的痼疾，“十大部委撤銷之后，國資委最初縱深延續十大部委功能，鼓勵集團公司用治理手段解決與子公司的關系，后來發現治理實際上是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于是采取以治理為先導，配合高管薪酬激勵與效能檢查，組建央企董事會。而第三個階段將是組建央企總監事會，鼓勵各集團為母子管控改革創造環境，子公司都是業務型的，只有母公司是出資人，為子公司培養有能力，并且敢于突破框架的人才”。白萬綱說，“這涉及很多層次復雜的利益，但影響中石油的最大因素是國家戰略，所以驅動傳導更快一些，而從國際上看，像埃克森美孚、殼牌這樣的石油巨頭，母子公司管控做的都比較好。

　　而目前的能源價格和供需形勢也讓中石油在勘探方面不再“縮手縮腳”，傅誠德告訴《中國企業家》雜志，“由于油價漲了，2006年中石油打了15000口生產井，1500口探井，過去每年只能打300——400口探井，每一口都要一定級別來定，現在的1500口井承擔的風險自然大了，但給了研究者更大的機會”。

　　仍在路上

　　某次國際石油會議上，傅誠德看到這樣一幅圖畫，起點是秦始皇，那代表燃燒薪柴的階段，在石油、天然氣應用之后，300年之內幾乎已經耗盡了上億年的積累，未來就成了一個無限延伸的問號。

　　當中國成為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石油消費國和進口國，且油氣需求持續增長，而老油田總體進入產量自然遞減時，南堡油田跳出來就如同一針中國經濟的強心劑。但實際上，傅誠德認為南堡油田10.2億噸規模儲量是一個”探明+控制+預測”的概念,而被國際市場廣泛接受的儲量概念是SEC (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標準油氣儲量評估,按照這種標準,儲量將被換算成貨幣來表示,目前這一數字還難以判斷。南堡對中國能源政策的影響，有專家認為可能最主要的仍是象征意義，海外尋找能源的步伐不會有絲毫放緩，“這是最明智的做法”。 就在5月13日，中石油集團發布公告，其全資子公司長慶石油勘探局已經與土庫曼斯坦簽訂天然氣井的鉆井服務合同，而土庫曼斯坦簽擁有全球最大的天然氣田。

　　更現實的影響如中石油高層所描述，將引發中國第五次石油勘探的高峰，之前四次勘探峰值分別在大慶油田，華北油田、中原油田和塔河等油田。據說鑒于冀東油田的經驗，國內很多油田已經開始對老資料和地形復雜的老區塊重新研究。

　　上個世紀50年代，美國著名地質學家華萊士·E·普拉特發表于美國石油地質協會雜志的一篇文章《找油的哲學》再次被頻頻提及，這篇文章的結尾中曾寫到，“歸根到底，首先找到石油的地方是在人們的腦海里。未發現的石油僅是作為一種想法存在于某些找油者的腦海里。如果沒有人相信有更多的石油有待去尋找，將不會有更多的油田被發現。但只要有一個找油者保持還有新油田有待發現的想象，有勘探自由，并受到勘探的鼓勵，新油田就有可能繼續被發現”。

　　這也符合美國的實踐，其油氣勘探進行了100多年，86%的儲量都來自老區塊。本文系網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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