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報浙江專稿 陳周錫
“我幾乎看不到紡織品對外貿易的出路。”紹興某紡企負責人神情黯然。他認為,紹興紡織能在十余年間迅速發展,主要走的是粗放式產業、中低端產品的發展路線,投資小、產量大、利潤低、科技含量少等問題一直存在。
在歐美對我紡織品設限壓力下,出口受阻、產能閑置、工人離崗、工廠停產等系列問題考驗著紡織業產值占工業生產總值50%以上的紡織重鎮浙江紹興,其面臨的產業升級困惑無疑在全國具有典型的代表性。
歐美接連對我紡織品設限后,記者在紹興調查發現,盡管學界及業內普遍認同解決歐美對我紡織品設限的根本之道不外乎排解內憂———產業全面升級,發展科技含量高的中高端產品,以超越國外貿易保護政策限制,但解剖紹興的典型個案后不難發現,歷經幾十年發展養成的根深蒂固的“短視”獲利觀念,無疑已成為我紡織業再次產業升級的最大障礙。
“好機器造不出好產品”
在經歷“化纖”革命(上世紀80年代初期)、“市場”革命(1988年)、“體制”革命(1993年)、“無梭化”革命(1995年前后)、“外貿”革命(1998年之后)這“五次革命”后,紹興紡織業奠定了在國際紡織品貿易中重要制造基地的地位。
10年前開始的“無梭化”革命,開始讓紹興得以稱雄國內市場。資料顯示,這次始于1995年左右的產業升級,主要以大規模設備更新換代為主,紹興紡織業依靠高投入、高耗能的規模效應,以產品量大價低的“殺手锏”招數,終成全國紡織重鎮。據統計,到2003年底,紹興市共有紡織單位5.6萬家,從業人員59.2萬人,規模以上紡織企業2003年實現銷售收入906億元、利潤44.5億元,分別占全國紡織行業的7%和12%,2004年其出口依存度為60%。以代表紡織業國際先進水平的無梭織機為例,到2003年,紹興化纖行業進口設備比例已接近60%,處于全國領先地位。該市織造行業已有各類織機7萬臺,其中擁有先進無梭織機4.5萬臺,約占全國總量的34%,其中70%為進口設備,全行業無梭化率為64.3%。另外,紹興印染行業設備進口比例較高,高溫高壓染色機占1/3,平網印花機和圓網印花機均占40%左右;服裝行業的技術裝備也比較先進,共有進口服裝生產流水線43條、進口襪機1.3萬多臺。目前,紹興擁有無梭織機比例已上升到72%,規模以上紡織企業的無梭化率高達90%以上。
與有著“奔馳級”設備極不相稱的是,紹興至今未能釋放這些國際先進設備的能量。紹興當地某企業外貿負責人稱,如果這些先進設備開足馬力生產,預計新增紡織產量還會在現有總量基礎至少上升20%。
盡管國外先進機器設備在逐年提高,但記者發現,紹興紡織產業的整體升級卻“并不徹底”:主要體現在衣著、裝飾、產業用布3類產品結構不合理;產業鏈整合度不高;資產負債率較高,發展后勁不足;紡企獲利能力減弱,虧損比重加大。
有關出口統計顯示,該市大部分出口產品檔次低,中低檔大路貨產品多,精加工、深加工、高附加值產品少,產品技術含量低,品種單調。
紹興正陷入“好機器造不出好產品”、“好產品也未必獲高利潤”的尷尬境地。記者一個明顯的印象是,當地企業透露,由于絕大部分企業注重短期利益,即使引進了先進設備,但仍不愿花高待遇聘請高級技術工人,也沒有相應提高熟練紡織工人待遇,更不愿意花錢搞研發。這必然生產不出科技含量高、附加值高的質量產品。
紡織重鎮無品牌
與寧波“雅戈爾”、“杉杉”、“羅蒙”,溫州“報喜鳥”、“夏夢”、“莊吉”等成衣品牌相比,作為全球最大的紡織品貿易集散中心———紹興,至今未有1家能在全國叫得響的品牌服飾公司,也極少有知名的面料企業。這個感覺在與紹興紡企接觸時是如此的強烈。
“長期以量制勝的同質化、粗放式發展,是造成我國紡織品牌缺失的主要原因,而這種情況在紹興尤為嚴重。”紹興無極服飾有限公司外貿部經理董漢林認為。
紹興相關部門顯然早已看到了這一問題,官方曾建議,希望紡企憑借先進機器設備等優勢,向紡織中下游產業鏈延伸,做品牌服裝、高檔面料,以增加抗擊外貿風險能力。
但事實是多數企業并沒有積極響應。當地紡企普遍擔憂,“做品牌需要大量的資金投入,到時能否保證回報還不一定”,甚至一些紡企認為,引進國外先進機器設備,主要還是“擴大產量”。記者在當地采訪發現,絕大多數紹興紡企不僅沒有自己的“研發機構”,而且經營觀念還停留在此前的“粗加工時代”。洞悉此現象的浙江有關研究人士一針見血地指出,這種粗放式產業發展方式,正在消耗紹興紡織產業升級的希望空間。
董漢林認為,造成這種尷尬局面的原因有三:一是絕大多數紡企存在“急功近利”的經營心態,往往會“一窩蜂”引進國外先進設備,以短期擴大規模。在產品市場面臨飽和時,這些原本就以“量大價低”制勝的紡企,往往采取極具自殺性的“價格戰”,當事企業利潤自然減少,且正常的經營秩序也被打亂。
二是大部分紡企科研開發投入甚微,致使各產品之間“仿制”成風。目前,大多數紹興紡企科研開發投入與設備投入之比還不到1%,科研投入與銷售收入比僅1‰,遠遠低于國際平均水平的2%至5%。這樣怎么可能提高企業技術水平,增加具有特色工藝的高技術含量新產品呢?
第三同樣是該市紡企“急功近利”的心態,必然造成優秀技術人才、高級管理人員流失。
浙江大學國際經濟研究所所長趙偉認為,隨著勞動力成本增加、資源和能源緊張、原材料價格上揚等因素,依靠廉價勞動力、廉價土地與浙商營銷天賦建立的市場優勢已快走到盡頭。“低價低質”導致近年來浙江出口回報率下降,也成了浙商提升浙貨海外美譽度的“絆腳石”。
廠房越辦越大,出口越來越多的背面是紹興紡企的“內外交困”。董漢林認為,造成今天這種被動局面,除國際貿易博弈等各種外部因素外,多數紡企的“短視”是致使紹興產業升級舉步維艱的主要原因。
據了解,紹興紡企的一個客觀的普遍認識是,絕大部分紡企不設自己的研發機構和研發人員,是因為其所需人力、物力、資金投入以及改革的風險巨大。在他們看來,只要生產量飆升了,即使一件衣服只賺幾毛錢,也已足以換回可觀的利潤總額。
或許紹興紡企在當前面臨國際貿易摩擦時,才發現原先慣用的“殺手锏”失靈,才真正體會到產業升級不僅僅是“買進國外先進設備”,更多的應是引進先進管理理念、建立企業研發中心、優化產業機構和營銷渠道等“軟件”。
工人不懼“失業”
在產品出口受阻、產能過剩的情況下,按常理推測,龐大的紡織工人肯定會心憂失業。但記者在調查中意外發現,紹興的紡織工人并不懼怕失業,也不怕找不到工作,主要原因是當地還缺少10多萬的紡織工人。
紅黃藍集團紹興服飾有限公司行政部經理張界平認為,目前紹興至少還缺少10萬有技術的紡織工人,很多紡企因工人不足而只能啟動一半的產能。此前,該公司曾到安徽招工,原本希望能招到100位紡織工人,但結果只來了3個人。
今年5月24日,為填補“民工荒”缺口,紹興32家企業(大多為紡織印染服裝業)在當地政府部門有關負責人帶領下,前往江西上饒鉛山縣大招民工,崗位多達2838個,最缺的是縫紉工、擋車工、電子裝配工等熟練工。但這場聲勢浩大的招聘會,所取得的效果并不理想。主要是“民工們”認為,在家門口能賺錢,不愿跨省謀生,跨省找工也未必劃算。
“我們不怕失業。即使這家工廠停產了,我們也可照樣到另外一家工廠上班。因為紹興紡織企業很多,而紡織工人卻非常缺。”浙江浪莎爾維迪制衣有限公司的紡織工人繆大方說,他最近也很關注“歐美對我紡織品設限”話題,主要擔心設限會不會對他的收入造成影響。他所在的工廠目前接單已比去年少了很多,工資已有下降。
據介紹,浪莎爾維迪制衣公司現有2000臺紡織機器,但只有1000多名工人,剩下1000臺左右機器因“找不到工人”而閑置。張界平認為,工人緊缺導致機器閑置,是多數紹興紡企都面臨的問題。為找到熟練的紡織工人,很多老板們往往開著奔馳、寶馬親自招工,甚至相互“挖角”,造成企業在用工上的不穩定秩序。
但令記者奇怪是,盡管很多紡企為爭奪工人出盡“花招”,但這并不意味著工人待遇提高。據紹興縣柯橋鎮一位為紡企拉貨的劉師傅透露,大多數紡企的工人并沒有基本工資,也沒有和企業簽訂勞動用工合同,更談不上醫療、養老保險等,“這樣企業可以少花錢,員工也可來去自由。”劉師傅說,之前,紹興市有關部門組織企業到外地招工時,多數企業據說不是很樂意,主要是這些招來的工人每月需支付300元的基本工資,而這對原本就微薄謀利的企業來說,已是一筆不小費用。
“今后的路,誰也不知道”
目前在“短視”觀念引導下,一些紹興紡企仍為爭奪配額余額,加班加點、開足機器馬力趕出口,但這種自亂陣腳的行為掩飾不住它們對歐美設限“后市”的恐慌。
紹興某紡企外貿部負責人表示:“一旦‘吃’完歐美配額余額,其他市場又拓展不利,到時減產或停產將大量增加,甚至破產。今后對歐美貿易的路該怎么走,誰也不知道。”
更糟的是,在自身產業存在“內憂”的情況下,對“后配額”時代的貿易摩擦,接受早報記者訪問的多數紹興紡企對此缺少認識,極個別企業甚至不知道“反傾銷”為何物。
“年出口額在1000萬元人民幣以下,主要以歐美市場為主的單一型紡織外貿生產企業,以及相關的紡織品上下游小企業,都有可能在本輪歐美設限中‘城池失守’。紹興此類企業數量不小。”紹興無極服飾有限公司外貿部經理董漢林預測,即使年出口在1000萬美元以上,主要以歐美市場為主的的單一型外貿生產企業,仍會存在停產或破產的危險。
“歐美設限已對我公司外貿造成很大影響。現在公司正調整出口市場及產品結構。”浙江浪莎爾維迪制衣有限公司外貿部經理胡大春表示,該公司目前已不敢再接今年7月份以后的歐美訂單了,主要擔心產品難以清關,以及可能發生的匯率變化。
浙江浪莎是去年紹興縣服裝銷售冠軍,產品主要出口歐美市場。其母公司浙江華港染織有限公司是今年前4個月紹興市出口榜冠軍,40%至50%的產品都出口歐美,且基本上在歐美設限范圍的品種之內。
在產能過剩的市場激烈競爭中,一些紹興紡企抗風險偏弱在此前產業“內憂”中已有體現。紹興縣經貿局今年3月份的情況匯報表明,截至2005年2月底,處于紡織業中間環節的118家紹興縣印染企業,利潤僅2.43億元。也就是說,占紹興縣工業總產值近20%的印染業,所創造的利潤還不到5%。更致命的是,1/3的印染企業出現了虧損,虧損額竟高達1.52億元。
今年3月初,浙江省政協常委馬慶國在浙江省政協九屆三次會議就遞交提案預警:“目前,我省僅紹興市年紡絲能力就超過250萬噸,織造能力50億米以上,印染能力接近200億米,產品差別化率低,產品結構類同。這勢必影響產品附加值、出口競爭力和企業效益。紹興市聚酯已經出現全行業虧損,每生產一天,企業現金流量減少500萬元。純化纖的織造企業出現100%虧損,一些企業面臨資金鏈斷裂的危險。”
紹興華翔紡織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張青峰認為,歐美對我紡織品設限,以及原材料漲價等因素,將進一步加劇紹興紡織產業鏈的整合,預計印染及相關上下游紡織企業虧損數量還會增多。
可喜的現象也有。為規避歐美設限帶來的風險,少數紹興紡企已主動減少產量,提高產品質量及附加值;少數實力型企業開始到海外辦廠,規避歐美“特保”。但大多數紹興紡企在拓展非歐美市場時,由此產生因對某地區或國家出口數量激增,難免在異國再遭“特保”、反傾銷調查的風險。
紡織品貿易摩擦大事記
2004年10月22日美國紡織品協議執行委員會正式作出對中國產11個稅號的襪類產品采取特別限制措施的決定。
2004年12月23日土耳其對進口的中國部分紡織品和成衣實施保障措施。
2005年2月1日土耳其政府對來自中國的42類紡織品服裝采取配額措施。
3月15日歐盟初裁認為中國化纖布行業對歐盟存在傾銷。
4月4日美國紡織品協定執行委員會CITA宣布,對中國棉織襯衫及上衣、棉質長褲以及棉質和人造纖維內衣三類產品展開調查。
4月28日歐盟委員會正式決定對從中國進口的九類紡織品發起“特殊保障”調查;
5月13日美方宣布對我國棉質褲子、棉織襯衫和內衣褲產品設限。
5月18日美國政府宣布,決定對中國男式梭織襯衫、化纖制褲子、化纖制針織襯衫、精梳棉紗等4個類別產品設限。
6月11日凌晨中歐就紡織品問題達成協議,簽署《中華人民共和國與歐盟委員會關于中國部分輸歐紡織品備忘錄》,中國10類輸往歐洲的紡織品年增長率為8%125%。
6月14日,根據中歐達成的“關于中國部分輸歐紡織品和服裝的諒解備忘錄”,商務部公布了20052007年輸歐10類紡織品出口數量安排情況。
6月20日,商務部頒布2005年第十三號令,決定從7月20日起施行《紡織品出口臨時管理辦法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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