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氣方剛的激進老頭兒”江平:只向真理低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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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4年08月20日 17:03 《Observer全球財經觀察》雜志 | ||||||||||
圍繞國際風云人物,專訪身處影響力核心中的精英者,或是風格獨幟的社會推動者。通過對話,展示一種人性張力、專業領域的權威性,直視他們影響社會的曲折進程。 江平的道德清單是:“誠實即牢記我就是我,他人不是我。試著在每一次混亂中找到最深處的核心并服從它,服從你辨認出的真理。”在參與的立法工作中,江平只對歷史負責
江平被法學界稱為中國民法“教父”,他是中國政法大學前校長,著名的民法學家。 1993年,《中國法學》雜志第1期,一篇題為《完善市場經濟法律制度的思考》的文章震動學界。文章提醒,1982年制訂的憲法已實施10年,事關中國市場經濟法律制度的一些重大觀念問題還未能突破。而這一年,中國正經歷著經濟命運的轉型。 在爭論市場經濟法律是否有“資”“社”之分的10年,新舊體制轉型帶來的觀念沖突,幾乎遍存每一部新法的誕生。《合同法》的起草中,有相當一部分意見批評“草案”照抄國外和我國臺灣的法條過多,對自己的經驗研究不夠。江平則一針見血地指出,一些人追求所謂法制特色,排斥民法傳統,其實是害怕司法精神在中國的興起。 江平因此被評價為“一個血氣方剛的激進老頭兒”。他說,“我所能做的就是力所能及地吶喊,我只對歷史負責。”他的道德清單:“誠實即牢記我就是我,他人不是我。試著在每一次混亂中找到最深處的核心并服從它,服從你辨認出的真理。” “你愛江平什么呢?”當記者問江平先生的現任夫人崔琦,她的回答非常簡單:“是一種人格的力量。我們是同一人格的人,如果不能互相同情,還能同情什么呢。在真誠相愛中,我看出了他有遠大的理想。” 《全球財經觀察》:您曾經有過很多頭銜,北京政法學院副院長、中國政法大學副校長、中國政法大學校長、七屆全國人大代表、七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七屆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中國法學會副會長等等,您自己最喜歡的是哪一個呢? 江平:有人叫我江校長,有人叫我江主任,也有人叫我江教授,但更多的人叫我江老師。我覺得還是稱呼我江老師最親切。教授當然很好,很值得人們尊重,但終究是一個一般意義的頭銜。 《全球財經觀察》:您原來在燕京大學新聞系就讀,之后卻從事了法學教育,是否有遺憾呢? 江平:新聞是我自己選擇的志向,從1948年的情況看,覺得自己學新聞更能體現自由、平等的精神。新聞能為民請命,也能為我們國家的民主自由作出貢獻。 參加工作后,我是國家組織安排第一批留蘇學習法律的。按道理,那時候法律在中國并未得到很多重視,但無論如何,國家選擇了一部分人專門去學法律,我當時也有一個很樸素的思想,覺得既然參加工作,就要把自己的一切交給黨。 但實際上,中國的法律從1957年之后就是一種虛無主義。我們國家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是法律的虛無主義時期。我真正學會法律并能夠得到應用,是在1978年改革開放以后。 《全球財經觀察》:這么多年,您覺得新聞和法律有共通的東西么? 江平:最大的共同點,是應該體現公平和正義。法律和新聞一樣,應該有一個為民請命的思想。它雖然是強者制定,但它的真諦是公平和公正。法律與新聞都有民主與自由的深刻內涵,如果說法制不足以包含民主,正像我們把民主與法制相提并論那樣,那么法制就必須以民主為基礎,以民主為前提。 《全球財經觀察》:您的學術思想,包括您追求自由平等的價值觀,充滿西方精神,燕京大學時的經歷似乎比您的留蘇經歷,對您的影響更深。 江平:我從蘇聯學習回來后,遇上了國家的反右運動。從政治方面說,我應該沒有問題,從歷史說,我也是從地下的民主運動出來的,能夠受到黨的派遣去留學,經過了很多政治審查。當時很多人對我被劃為右派,覺得奇怪。 后來人們找出原因,認為這可能是因為我的“資產階級民主自由思想”。當時的民主自由思想,前面會有一個前綴“資產階級”。對于這個結論,當時我是很信服的。因為我確實一直都飽含著強烈的民主自由意識。當時參加的學生運動,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希望我們國家不僅富強,而且民主。富強在經濟,民主在政治。但是,事后我們可以看得很清楚,相當長的時間,社會主義與民主是一個對立面。現在看起來,這個觀念當然是很差的了。 《全球財經觀察》:1957年是您很悲痛的一年。您被打為“右派”,接下來是愛人的離開,之后的一次勞動事故中,您又失去了一條腿。那一年,您應該把這一輩子所能想到的事情都想過了吧? 江平:我想,這個波折對我們這代人來說,并不是個別人的。我們惟一能夠得出的人生感悟是,這是制度使然,而不是個人的悲劇。因為像我這樣的命運,恐怕是幾十萬人。我們應該從國家的制度上去反思。 1957年對我是一場噩夢。但是,我想一個人更重要的是能夠經受這種挫折,如果你經歷了,也可能就是大徹大悟,也就沒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這是我常常愛引用的話,一個人如果沒有什么再可以失去的,那么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全球財經觀察》:但是,您的人格一直都沒有失去。 江平:人格最重要的是獨立。獨立者,不說違心的話,不做違心的事。當然,我順境之后,又碰到過逆境,但這些問題都已經不是很大了。應該說,我們現在的政治條件,比起50年代末60年代幾乎整個70年代要好很多。 所以,對于中國的法制和民主建設,我始終是樂觀的。這種樂觀,不是一路順風的樂觀,而是說它在走一個正確的方向。這與過去,已不能同日而語。 但是,中國的民主建設和政治建設,必然要走曲折的道路。我還是相信,現在中國總的情況是,進兩步退一步。你如果老是在進步,這也不太可能,但是再往后退也不可能。這一代的知識分子和老百姓,已不允許中國再倒退,不僅是經濟改革上的倒退,也包括民主建設上的倒退。 《全球財經觀察》:再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失去了,是說您當時的信仰破滅了么? 江平:人的信仰應該這么看吧,總是要有所變化。我們當時學習的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法學,但是我所經歷的人生到七十多歲,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主義,也沒有十全十美的社會。我們過去,年輕人想追求一個十全十美的東西,一切都很美好,這個恐怕是不可能的。馬克思主義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它一直在發展。真理都在不斷的發展。所以我活到現在,我只能說,我只會向真理低頭。誰是真理,我接受誰。 《全球財經觀察》:您會用什么標準來判斷這個真理呢? 江平:還是實踐。如果在一個制度下,人們的生活實現了富裕,又實現了貧富差距不是那么大,這就是人們所追求的。人們追求的不外兩個,一是可以富裕起來,包括自由和民主,另外一個是不要懸殊太大,要和諧。 我現在也不盲目說美國多好,日本多好,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為,我最喜歡的還是中國。當然中國現在也有很多落后的東西,但是,將來我們有可能搞得更好一些,更公平更發達一些。 社會總是在不斷前進。我很相信,社會也好個人也好,一種制度也好,都是在彼此競爭中優勝劣汰的。也可以說,社會也是達爾文主義。如果一個制度體現不出自己的優越性,那么它自然會被淘汰。 《全球財經觀察》:在您最痛苦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死亡呢? 江平:我始終沒有。在痛苦時,我曾考慮是不是不在這個社會生活,換另外一個。 改革開放后,我有了用武之地。上天給了我22年逆境,又給了我22年順境。我在逆境中失去的時間,是27歲到49歲,正是一個人可以從事自己的工作,創造一些東西的最好的時間,但是它可能換成了另外一種東西。很重要的是,我在逆境中仍然有寄托,我可以繼續讀一些書寫一些詩詞。人如果完全沒有自己精神的寄托和某種理想,我想會是很痛苦的。 《全球財經觀察》:您的人生經歷與學術研究間是否存在一個關系。一個人如果有宗教信仰,他會很注重道德的力量,也就會很認同自然法中的一些觀點。您的人生經歷,是不是會影響您的學術研究特別注重民主自由呢? 江平:這些年,我們最大的問題就是把法律看成為一種工具。我的專業是民商法,所以在這個領域我很尊崇自然法學。 我在開始講法律的時候,一再強調,法律在市場經濟范圍內,最根本的不應該是統治階級的意志。統治階級的意志有任意性,而市場經濟的法律制度應該更加有規律性,市場經濟要符合市場經濟的規律,競爭要符合競爭的規律。所以這個意義上,經濟領域的法制首先要符合規律。 我本人主張,第一,要講法律不能完全工具論,第二,要尊重自然規律和社會規律。至于道德,法律本身在市場經濟中,已經包含了一些道德因素的升華。比如我們常常講的誠信原則,這已經是法制原則了。社會主義經濟秩序和社會主義道德,不管用什么詞,它仍然包含一個道德理念,在這個意義上說,法律和道德有很密切的關系。但是,法律不能僅僅從道德角度看,他們的標準不是很一樣。 《全球財經觀察》:知識分子在中國的處境一直是很尷尬,您覺得知識分子的良心應該保持在哪些地方呢? 江平:這是非常重要的。我覺得知識分子由于他本身知識的背景、自己的能力,各個方面,任何國家包括我們古代,都是一個國家治國中很重要的力量,我們不能都靠沒有任何知識文化的人來發展。 從這個意義上說,知識分子應該有更多的對國家的責任感。我們這樣說,不是小看了工人階級、農民階級,而是說,應該看到知識分子在一個國家中有一個脊梁的作用。知識分子終究要有一個獨立的判斷,應該有不同的見解。他們的一個可貴作用,就是能夠發出不同的聲音,讓你從不同的角度看待問題,避免造成決策上的失誤。 《全球財經觀察》:民商法屬于私法,而您一直在關心憲政的問題,憲政屬于公法,是社會現狀要求您思考這個問題? 江平:根本理由就是一句話,經濟體制改革到了一定時候,沒有政治改革是下不去了,必然要引起斷裂。這就是原因。我們現在上面雖然說,經濟體制改革必然要和政治體制改革同步,其實沒有同步,現在是經濟改革發展很快,政治制度改革很保守,但是沒有這個改革是絕對不行的。 中國以后必然會有這樣一個機構,叫憲法法院也好,叫憲法委員會也好,它會執行憲法訴訟。關于憲法審查的問題,其實是一個方式的問題。基本上有兩個方式,一個是憲法委員會,一個是憲法法院,中國現在領導層比較能夠接受的,可能是憲法委員會 《全球財經觀察》:您曾參與了《合同法》、《信托法》、《國家賠償法》、《公司法》等法律的制定,現在還在參與《物權法》和《民法典》的立法工作。您覺得中國的立法環境是否有所變化? 江平:總的來說,比以前好一點,但也沒有特別明顯的進步。專家的意見有時候合適,有的時候也不一定被采納,我們也不能期望專家的意見都會被采納。也許,學者和執政者的認識總有差距,學者往往要到達更理想的狀態,而掌權者要考慮到穩定啊等方面,要考慮社會能否承受的問題。 《全球財經觀察》:我想在您這個年齡,要保持思維上的清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江平:我的身體和智力還可以,思維沒有僵化和退化。我現在最重要的是,使自己的思想不要老化和退化。老化是不接受新鮮東西,退化是思維遲鈍。我并不擔心否認自己。 我這個人的愛好也很多,喜歡聽京劇,喜歡聽西方古典音樂,我最喜歡的還是貝多芬,在我困難時候,我能聽到命運敲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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