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6日,一個叫王惟尊的人在家中被捕。
王惟尊被捕時的身份是廣西噴施寶公司的總經理。在此之前,他曾歷任英資英紅公司中方總經理、太太口服液公司副總裁、喜之郎公司執行副總裁。在中歐管理學院--中國最早與最好的MBA學院里,他被校方熱切地稱為中國職業經理人的代表。
舉報并起訴他的人同樣德高望重--全國政協委員、全國工商聯常委、廣西工商聯副主席王祥林,王惟尊的前任老板,噴施寶公司董事長。這位民營企業家狀告王惟尊職務侵占與商業受賄,金額達45萬,并稱判他個10-15年沒問題。
野村證券參股噴施寶
噴施寶公司是廣西知名企業,曾是中國葉面肥的龍頭企業。
民營企業家王祥林出身于廣西博白相思頸村,世代農家,初中畢業后做過柚子皮、酒餅生意。在推銷葉面寶肥料時,他發現了這個產品的價值,于是買斷專利,發動當地博白農民300余人全國推銷。當時全國農資還是農資站計劃統銷,博白農民推銷員不少是文盲,連地名都不認識,卻爆發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市場本能。當時中國農村只有計劃生育的墻體廣告,噴施寶第一次在全國大規模地做墻體廣告,一時由廉價雇用的大學生與農民刷寫的“中華肥王--噴施寶”的廣告,遍及除臺灣之外的各地農村。
王祥林看準了中國粗放農業中對土地資源的掠奪性施肥必然會被改變,葉面肥噴施寶不僅是有效而且是環保的一種新型肥。1989年—1990年噴施寶成為農業部豐收計劃與科技部星火計劃的國家重點推廣項目,甚至成為國家植物保護總站的考核任務。彼時噴施寶真是如日中天。盡管如此,王仍是個靦腆的農民企業家,甚至在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時卻不敢去北京,硬是被部下架上飛機。
進入90年代后期,王祥林頭上的光環越來越大,企業卻一直沒有走出家族管理的怪圈,企業銷售一直沿用1992年的辦法,第二代第三代產品出臺后市場表現不盡人意。
面對企業資金與管理困境,王祥林想到以農業高科技公司的身份在香港二板上市。在中介機構香港京華山一公司介紹下,噴施寶公司以1998年盈利6354萬、銷售1.71億的良好業績,吸引了日本投資集團野村集富果公司600萬美金的投資。作為條件之一,日方股東同時提出,公司必須由MBA任總經理并由日方派駐財務總監。經上海高級獵頭公司伯樂的介紹,在王祥林“務必使企業向國際化提升并有公司重組能力”的要求下,獵頭公司推薦了著名的職業經理人王惟尊。當時王惟尊以善于解決困難企業、并同時有外企與民企經驗著稱。
億元假賬浮出水面
在王惟尊聲望的感召與上市后期權許諾下,12位深圳職業經理人(其中5人為公司執行總經理與部門總經理,兩位MBA)于1999年11月份陸續加盟噴施寶。財務總監水麒麟也由野村派出。12月8日王惟尊到任。
王祥林表現了誠意,讓原來的總經理(王的兒子)、財務總監與人事部經理(王的兒媳)退出管理層。
在工作中,12位職業經理人發現噴施寶的假賬并發現公司有兩套賬。為了對股東負責,他們與財務總監深入調查,結果讓這些職業經理人大吃一驚,負責市場部財務的一位負責人告訴記者:“最早是從銷售部的銀行進賬不符發現的。例如我們欠別人10萬,實際是成交90萬還80萬,他們做成成交900萬還890萬,把交易量放大10倍,制造虛假收入,而且不同于會計上的手腳,他們造假是全過程,從采購、生產、銷售、回款,從頭假到尾。”
王惟尊則稱之為“天方夜譚式的作假”。不僅偽造發貨單251張,還偽造銀行進賬單77張、電匯單40張。這些憑證在用A4紙復印后裝滿兩大紙箱,一人難以提動。據財務總監水麒麟統計,噴施寶將1998年3905萬銷售額做成1.71億,偽造了1.3億,將實際虧損123萬偽造成利潤6354萬,以此騙得野村的投資。記者在噴施寶上報國稅部門的國內審計報告中看到:營業額2141萬,稅后利潤虧損118萬,不打自招。
從原始憑證做起,這種作假甚至騙過了香港咸永道會計事務所,而且只要公司的人不去銀行查(只有公檢法才可以查賬)是不會發現的。不料王祥林碰上了一個被同事稱為“優點是認真,缺點是太認真”的職業財務經理水麒麟,這位年輕的職業經理人不敢相信有人敢這樣做假賬,對王祥林拍著桌子憤怒地稱:“我可以送你去坐牢。”他做的關于假賬的報告一絲不茍,60頁,體現了國際水準。
記者歷時三天,與北海建行、農行經過激烈交涉后,在“假憑證不存在商業秘密”上與銀行律師達成共識。大量憑證經銀行會計部門鑒定,全部與銀行三角章不符,初步確定為假。另外記者從北海市政府證實王祥林交給野村的北海財政局分紅100萬美金文件也是偽造的。
王祥林的代言人李勇稱:“給野村的審計報告是樂毅準備的,英文,我們董事長看不懂。”這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因為呂少蘭回憶,當時王的秘書與律師均在場。
在發現假賬后,王惟尊認為:“作為職業經理人必須對各股東平等負責,野村有權知道此事。”在王惟尊的支持同意下,水麒麟將大量假的原始憑證交給野村。2000年3月14日野村將王祥林上訴至廣西高院。
在任職噴施寶之前,王惟尊與呂少蘭并不認識也從未合作過。
但是在王祥林看來,王惟尊就是野村的人,派來搞他的,否則股東有矛盾就應該辭職。牢獄之災
假賬暴露后,2000年2月,王祥林驅散了12位經理人。不僅如此,王祥林以職務侵占和商業受賄罪將王惟尊送進看守所。在起訴書中他稱王惟尊私立直銷部挪用13萬,并因幫野村轉移帳本,受到野村方的賄賂42萬元。
王惟尊稱,13萬為13個職業經理人1999年12月的工資,當時為避稅,13人的工資是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工資單:王惟尊是5000元;一部分是以直銷部費用名義支出,王惟尊為6萬。這是王祥林同意并安排的。
王祥林向公安局稱只有工資單上的工資,王惟尊工資只有5000元,其余是非法侵占。
王惟尊的工資究竟是多少成了關鍵。
噴施寶的另一股東呂少蘭稱:“王惟尊的年薪是83萬,這是我親自在1999年11月與王祥林電話確定的。”
獵頭公司伯樂在長期沉默后,終于站出來證實“王惟尊的年薪是83萬元”。
王祥林為何作假證?
呂少蘭與王惟尊稱王祥林是為了向野村討價還價。
抓捕王惟尊是在最后一次談判前三天。在抓了王惟尊后,王祥林托人轉告呂少蘭與王惟尊:“一、交出假賬憑證;二、野村撤訴;三、賠給王祥林300萬美金。可以考慮王惟尊的事。”呂少蘭憤怒地稱,“我們已上當投入600萬美金,還要賠給他300萬,天下哪有這種荒唐道理?”
在王祥林的偽證起訴下,北海公安局8人近10次至深圳抓捕水麒麟、段黎明。其他人不得不四處躲藏。
在王祥林起訴中,12個職業經理人變成了“王惟尊招聘的閑雜人等”。
所謂商業受賄罪42萬,野村稱“這是在過年前代噴施寶墊付的13位職業經理人一、二月份工資”。12位經理人中有9位出具收據證實此事。一位法律界人士稱:“野村作為股東有權知道假賬情況,沒有必要為自已有權的事務行賄。因此即使給王惟尊錢也是合法的獎金。何況只是墊付的工資。”
令人不解的是北海市公安局移交檢察院的偵查材料中不僅不采用呂少蘭關于工資的證詞,甚至與之相關的假賬也只字不提。
王惟尊告訴其妻子陳莉,“公安局的人稱只要我承認是野村指使我干的,我就可以自由了。這是逼偽供。”
王惟尊說,自己是出于正義干了這件事,公安局的人笑了:“沒有錢,能干這事?”
王惟尊憤怒地回答,“作為一個職業經理人,一個十七年黨齡的共產黨員,難道說一句真話就這么可笑嗎?”商業倫理的缺席
中歐MBA們已準備聯名上告,其學院發言人稱,“中歐是中國與歐共體的合作項目。95%的老師是歐洲著名學者,我們認為誠實是每一個職業經理人必備的水準,如果法律查實王惟尊因誠實背上了莫須有的罪名,我們不會坐視不管。”他呼吁全社會重視中國商業倫理與誠信公正的信用環境的建立。
高級獵頭公司經理黃小姐稱,“這對獵頭行業是個非常大的負面例子,我們很難為民營企業召到MBA,往往是做兩個月發現有假賬就退出。連王惟尊這樣的佼佼者也如此結果,以后更難做了。”MBA徐宏研稱,“MBA的前途是中國自己的企業,因為在外企你的前途是有天花板的,你只是高級白領不是職業經理人,只有到一些大公司的二類企業當老總才有希望成為真正職業經理人。這些企業許多在二級市。王惟尊的事嚇得更多的MBA只躲在上海、北京、廣州、深圳,只敢去外企。WTO之后中國企業如何吸引人才呢?”
野村集富果是世界第四大證券公司野村集團成員,它在中國已投資39家企業,1.2億美元。作為跨國公司,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她稱,“不敢到廣西出差,怕被抓起來。王惟尊與水麒麟先生是我見到過的一等一的人才,大家都是職業行為,為什么要斷送個人的大好前途呢?我很痛心。”
專家則提出西部開發不能僅造勢,如何保障投資者權利與經理人安全成為關鍵,地方保護主義只能嚇退投資人。
已在看守所里4個月的王惟尊,每天最痛苦的時候是必須喊口號,口號是8個字。
“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看守所問答
記者設法將問題寫在紙上轉交給王惟尊,請他用書面回答。
記者:為什么你不同意妥協的條件?有沒有想過不妥協的后果?作為商人,交換也是平常事,為何如此堅持?
王惟尊:談判和妥協是一個職業經理人的基本功之一,但妥協要以傷害他人、不道德、違法為代價能妥協嗎?我無法說出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投資者的陰謀。現在三個妥協條件,一,賠償300萬;二,撤訴,以上600萬美元就合法變成是他的了;三,拿回假賬。不妥協的后果是可能“牢底坐穿”。但我相信法律的尊嚴和公正。
記者:從職業經理人角度出發請你談談對自己這件事的看法,并請你對職業經理人說一句最想說的話。
王惟尊:個別人以北海政府的名義(實際上主要領導根本不知情)為了保護所謂的民營企業,不惜將一個商業糾紛刑事化。
中國職業經理階層剛剛開始形成,我希望他們能找到得到心靈上的尊重、真正發揮個人才智的公司。我愿意看到職業經理人的關注焦點從完全的職業技術問題到用一部分精力關注人的尊嚴,關注社會問題(社會責任和道德規范),關注環境。
記者:請對王祥林做出你的評價。
王惟尊:王祥林先生,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他是一個出色、有膽識、有遠見的企業家。今天的企業現狀實在不敢恭維,這次引資盡管手段是極其卑鄙的(把一個3千萬銷售額,贏利能力處于贏虧平衡的企業做成1.7億銷售額、6千萬元利潤的企業),但其出發點還是想把企業搞好,假賬暴露后他應該實事求是地對待這件事,還投資者一個公道,可是用偽證把清白之人放進看守所,他是什么人,法律會判斷的。假的終是假的,真不了。(本報記者翟明磊)《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