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東方周刊》記者 林軍強 祿興明 廣東潮州報道

　　一個距離縣政府所在地3公里的大村莊，在過去10年里，成了政府執法部門繞著走的“獨立王國”，并因為其“獨立”地位成了造假王國

　　4月2日，廣東省潮州市饒平縣黃崗鎮大澳村紅旗飄飄，村委會院內的屏風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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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代表”的全文表述顯得異常醒目。幾十輛裝有警燈的執法車停在村里，待警而動。村頭巷尾，到處懸掛著“嚴厲打擊制造假煙犯罪活動，重建大澳社會經濟新秩序”的標語。

　　3月5日凌晨，在國家煙草專賣局和公安部相關負責人的現場督察指揮下，廣東省緊急調集了2000名公安、武警和煙草稽查人員，對大澳村展開了代號為“海嘯行動”的打假行動。

　　這是10年來政府部門第一次“理直氣壯”地進村打假，過去的10年中，大澳村一直是一個讓當地執法部門能躲則躲、能繞則繞的“獨立王國”，而一些犯罪分子則在這個“獨立王國”大肆制造假煙。大澳成了聞名全國的造假村。

　　“假煙獨立王國”的“海嘯行動”

　　據指揮這次行動的廣東省煙草專賣局負責人透露，原定6日才開展的聯合行動，因造假分子已有察覺臨時改為突襲行動。這次調動的警察和武警全部來自潮州、汕頭等地，而沒有動用饒平附近的警力。

　　當執法人員趕到現場時，許多治假窩點仍然在挑燈制造各種假煙。但除當場抓獲3名造假首要分子外，由于進村的小路彎曲，且路窄人多，絕大部分的造假分子聞風逃脫。

　　在這個面積不到0.3平方公里的村落里，警方一次性查獲卷煙治假窩點12個，假煙包裝物印刷窩點32個，大型儲假倉1個，制假煙機24臺及大批假冒名牌卷煙和大批原材料、包裝物等，總案值達到5600萬元。這些戰果讓所有人震驚不已。

　　大澳村的造假已經達到了“機械化、規模化、群體化和公開化”的程度，為近年來全國罕見。據現場采訪了當晚行動的《南方日報》記者孫茂勇介紹，“這里所有的卷煙制假窩點全部散布在民居中間，一邊是生活的房屋，一邊就是造假窩點，一些窩點的機器就直接擺放在對著大門的房屋里面。”

　　令人震驚的是，其中在該村街道后面不足30米的一條小巷內竟然設有4處造假窩點，有2家直接相連在一起。這些地方在建房時已經事先將機器主要部件運進去，后再進行拼裝制假，給機器易地封存帶來極大的困難。

　　尤其令國家及省市煙草專賣稽查人員震驚的是，在該村的一個荔枝園內竟密布著8個大型印刷窩點，這些窩點全部用石棉瓦搭建，每一處都有150多平方米，至少可以容納二三十人。其中最大的一處竟有10多間房屋。

　　煙草稽查人員發現，現場散落大批“中華”、“大紅鷹”、“春城”、“萬寶路”等20多種中外名煙的包裝商標。這些印刷窩點外面赫然擺放著一臺大型變壓器。

　　在“海嘯行動”中被查獲的幾十個窩點中，40%是福建人，還有一部分是潮陽人。截至4月2日，大澳村被抓獲的本地制假首要分子才3人，

　　對于“海嘯行動”后被抓獲的造假分子鄭豪杰，村委會的幾名干部連連嘆息他“運氣不好”，說他人老實，今年30出頭，家中有4個孩子，本來在做蝦苗生意，今年2月份，他受在村里做假煙的福建人慫恿后，就投了幾萬元錢合伙做卷煙包裝，剛做了10多天就因為膽小退了出來，沒賺也沒賠，沒想到卻栽在了“海嘯行動”中。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在鄭曾經的制假窩點看到，那是間面積約100平米的土坯房，卷煙機已被搬走，屋內還彌漫著一股濃濃的卷煙味。鄭豪杰的母親鄭嬋葉見到記者就焦急地打聽兒子會不會很快放出來，她含淚辯解說，3月5日公安來抓人時，兒子還以為是來抓別人，因為他們認為自己只做了幾天就退出來了，加之沒賺錢，所以認為自己沒犯罪，就沒逃跑。

　　40歲左右的鄭臣育是在駕車出逃過程中被警方跟蹤抓獲的。除了造假外，幾名村干部還說他是黑惡勢力。在饒平縣委常委、公安局局長楊少勇的案件記錄中，他至少還涉嫌一樁持槍綁架案需要澄清。一名村干部向《瞭望東方周刊》透露，鄭臣育做假煙已經兩年，自己購置有卷煙機和印刷機，他的造假窩點是被執法隊伍用推土機摧毀的。站在廢墟上，估計整個窩點面積達400平米！

　　鄭臣育的妻子在記者表明身份后轉身躲出家門，家中坐了10多個男子，神色警惕。據村干部們介紹，鄭臣育這兩年是“發了”的，除了這幢在村里顯得頗為氣派的4層洋樓外，他在城里還有套價值上百萬元的商住樓。此外，他還擁有兩部進口轎車。

　　坐落著8處大型假煙包裝印刷窩點的荔枝園就在村委會背后幾十米處，一些窩點的造假機器直接對門堆放，變壓器就擺在窩點門口，新建的成片的石棉瓦印刷窩點沒有任何掩蓋。村委會主任鄭培杰回答《瞭望東方周刊》提問時承認，他沒有向相關部門報案舉報過村上的造假行為。

　　據執法人員透露，鄭臣育在被抓獲后曾經這樣供述：“村里很多人都明目張膽地參股制假，盡管造假有風險，但看到許多村干部也有股份，我的膽子就大了。”排除鄭臣育為自己開脫的成分，村干部參與制假的行為肯定助長了制假分子的犯罪氣焰。警方抓獲的第3名本村制假分子是身為大澳村支委的鄭解和。

　　52歲的鄭解和被執法人員抓獲時仍然在挑燈制假。4月2日記者前往鄭解和家，沒遇其家人，但從近200平米的住房面積來看，他在村上也應該算在“發財者”之列。

　　大澳村的制假分子、黑惡勢力與腐敗勢力相互勾結，群體圍攻執法人員事件屢見不鮮。3月5日上午10時多開始，該村10多名婦女和老人大鬧執法現場，以稽查人員抓錯人為由，哭喊叫罵，在大澳村村委會引來數百名村民圍觀起哄，企圖煽動群眾鬧事。但面對上千名荷槍實彈的武警，在整個查處過程中，始終沒有發生沖突事件，當地群眾情緒較為穩定。

　　4月2日下午，在被搗毀的荔枝林制假窩點旁，《瞭望東方周刊》記者遇見了一對老年夫婦，老太太一聽是請他們談談對打假事情的看法，便挑著水桶急速走開了，并在遠處催老伴快走。但當過兵的鄭別人老人還是勇敢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政府這次行動好呀，那些造假者帶來了很多外地人，把我們村里的治安也搞亂了，水也污染了，噪音不分白天晚上，吵得我們睡不著覺。”

　　大澳村的隆隆的造假聲已經煙消云散，但對于已經成為粵東“毒瘤”的“大澳問題”而言，還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造假問題。10年來，村內的社會經濟秩序嚴重失衡，社會風氣嚴重惡化。大澳村的沉淪不僅禍及自身，還嚴重地擾亂了饒平的社會經濟秩序。

　　“橫”得出名的大澳村

　　因為“橫”出了名，大澳村雖然距離縣城僅二三公里之遙，卻成了無人敢惹的“釘子村”。當地執法部門對大澳村能躲則躲，能繞則繞。

　　大澳村是潮州市最大的自然村，擁有常住人口近1.5萬人，面積不到0.3平方公里。該村位于饒平縣縣城黃岡鎮城郊，距離縣城約3.5公里，南面傍海，建有碼頭，北面臨近324國道，交通十分便利。盡管人地矛盾突出，但地理條件得天獨厚。

　　“大澳村不該是這個樣子。”在“海嘯行動”之后兼任大澳村黨總支書記的黃岡鎮黨委副書記余慶松惋惜地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大澳村有過輝煌的歷史，曾經多次獲得過省、市、縣的“模范村”、“樣板村”等殊榮，村里的民兵營也曾被廣州軍區評為先進單位。

　　“是1994年的集體抗法事件長期得不到解決，才使大澳村走下坡路，從一個先進村淪落成一個‘百病纏身’的造假村的。”

　　大澳村90%以上的居民都姓鄭，但內部分宗分派，互為姻親，宗族勢力強大。在“海嘯行動”后被免除村黨總支副書記職務的村主任鄭培杰是那次事件的過來人，當時他已經擔任了村總支副書記，鄭臣如任黨總支書記。2004年4月2日中午，鄭培杰喝著悶酒向《瞭望東方周刊》記者介紹了當時的情況。

　　1994年1月7日，由于部分村民對村委會將村里的水田改成漁塘，大力發展養殖業的措施不滿，便在一些宗族勢力的慫恿和煽動下，以“反腐敗”為名，圍攻村委會，毆打村干部。當地警方趕到村里，準備將為首的8人抓住，但只抓了6個人，另兩人被村民搶回。警方又派出10組警察增援，并將抓捕名額增加到10人，村民們卻反抓了4名警察扣為人質。

　　對抗進一步升級，8日早晨，政府增派人員，村民就推翻、砸爛和燒毀了10多輛警車，并沖擊縣政府和公安機關，制造了駭人聽聞的暴力抗法事件。村委會被迫撤離到縣城內，10多天之后村干部們才依賴各自的宗族保護，悄悄回到村里。

　　這次暴力抗法事件最終以雙方放人而不了了之，為首分子至今逍遙法外，導致很多人有恃無恐，自成一霸。這次事件極大地助長了宗族勢力和黑惡勢力的惡性膨脹。

　　同年12月25日，公安局在縣城抓了兩名大澳村的犯罪嫌疑人，村民認為是村干部們當了“內奸”，又來了600多人圍攻村委會，妄圖“圍魏救趙”，敦促公安放人。鄭培杰去解釋，被打倒在地，拖了幾百米，拖到對方“指揮部”所在的祠堂，扣為人質達20多小時。

　　黃崗鎮及饒平縣兩級政府還專門為營救鄭設立了指揮部，準備派警力強攻，但又投鼠忌器，怕反害了鄭培杰的命，最后只能讓鄭的親族去做工作。直到鄭的親族警告對方如果再不放人，自家一族就要“煮飯打仗”，對方才放了鄭培杰。“煮飯打仗”就是當地宗族之間集體械斗。

　　鄭被釋放后，住了20多天醫院，“我身上的皮都被他們拖爛了，沒有一塊好的。”他邊說邊要脫衣服，讓記者“驗傷”。

　　在大澳村召開的現場工作會議上，《瞭望東方周刊》記者旁聽到，自從1994年的抗法事件發生后，盡管市、縣兩級政府都派有工作組進村做宣傳教育工作，但都因為是“軟處理”，不敢采取硬措施，大澳村的情況一直沒有好轉。相反，綁架勒索、扣留人質和黃、賭、毒等違法犯罪行為卻日益蔓延。大澳村還成了盜搶機動車的銷贓地，也是其他違法犯罪分子的“避難所”，成了在當地政府有效管轄之外的“獨立王國”。黨和政府的政策宣傳、教育落實不能到位，大澳村處于無政府狀態，計劃生育、殯葬改革工作沒人管，沒人抓，村民的承包款收不上來，村集體負債嚴重。

　　由于經濟糾紛，當地村民曾經將一四川商人扣留在該村達1年之久，公安去年來解救時，照樣遭到群體圍攻。有的不法分子甚至利用該村靠近國道之便，搶劫過往車輛，或者故意制造交通事故，扣留過路司機勒索錢財。當地一些黑惡勢力甚至囂張地給臨近村鎮充當打手，或者提供“武力保護”。

　　近幾年，福建云霄制造假煙受到政府的嚴厲打擊，外地走私分子利用大澳村“政府管不了”的昭彰惡名，將該村作為存放走私香煙的“倉儲”，隨后成為聞名全國的假煙制造基地。當汕頭海關前來緝私時，不法分子又煽動群眾哄搶被查封的走私卷煙，毆打海關緝私人員，影響極為惡劣，驚動了海關總署。

　　廣東省煙草專賣局的領導透露，來這里執法的結果，往往是執法人員被打出村，每次打假行動至少要準備三四百人以上，快速進去，閃電撤出，不敢多做停留，否則難保安全。潮州市副市長孫光輝透露，就是在這次“海嘯行動”中，仍然有人害怕造假分子“晚上會來報復”，大澳問題上存在已久的正不壓邪，可見一斑。

　　廣東省打假辦負責人李健實還向媒體透露，大澳村村委會還涉嫌集體護假，執法人員在該村委會查獲一個全村卷煙制假情況的調查統計表，表面上看這個統計表是為了管理和整頓，但實際上卻是村委會每月向造假分子收取管理費的名單！

　　事實上，正是一些村干部甚至鎮干部公開參股制假，早已使黨支部和村委會形同虛設，助長了造假分子的囂張氣焰。正是有人撐腰形成的安全感和廣告牌，才使外地造假分子紛紛涌入大澳村。國家煙草專賣局監督管理司司長趙振林指出：“村鎮基層組織軟弱渙散無力，造假分子、黑惡勢力和腐敗勢力相互勾結，以及當地政府打擊不力，致使大澳村孳生成造假‘毒瘤’。”

　　被棄守和被占領的大澳村

　　原大澳村黨總支副書記、老黨員鄭石垢卻尖銳地指出：“大澳的問題，責任不單在村，而主要在鎮和縣。在大澳村處于無政府狀態多年的時間里，縣委主要領導從來沒跨進大澳村半步，這是工作不深入，是放棄領導！”

　　“海嘯行動”之后，饒平縣在“大澳問題”上進行了“沉重反思”，并表現了知恥而后勇的氣勢。

　　由一名縣委副書記任組長、4名縣委常委任副組長，抽調紀檢、組織、公安、檢察、法院、司法等部門力量組成的工作組進駐大澳村，結合這次打假行動的善后工作，發動群眾檢舉犯罪分子；同時抓好該村的基層組織建設，推動大澳村打假、和社會治安、計劃生育以及發展經濟等工作。

　　該縣從公安、工商和煙草等部門抽調力量，組成一支150人的打假專業隊，繼續對大澳村進行全面清理。同時，追捕制假犯罪分子的工作，查處干部執法犯法、為不法分子充當“保護傘”的工作也在加緊進行。

　　事實上，海嘯行動也得到了大澳村村民的支持，一些村民甚至為政府清理造假工廠提供幫助。如今反思“大澳問題”的成因，當地官員才“恍然大悟”。

　　“事實證明，大澳村還是有群眾支持政府打假的，大澳村犯罪分子的勢力并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強大，大澳村的村民并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不明事理，是我們自己把自己嚇怕了，是我們黨委和政府自覺不自覺地放棄了對大澳村的領導，才導致了大澳村長期處于無政府狀態，成為‘獨立王國’，成為犯罪分子的天堂。”

　　4月2日，潮州市副市長孫光輝在現場會上指出，“大澳問題”的根源不是制假，而是黨委政府沒有實施好管理。要徹底解決好“大澳問題”，就必須堅持標本兼治，“標”就是治假，而“本”就是恢復正常的社會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