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開講”特稿
啟功:
1912年7月生。滿族,北京人。受業于著名史學家陳垣,長期從事文史教學與研究。自幼愛好書法、繪畫和古典詩詞,多次在國內外舉辦個人書畫展,有詩、書、畫“三絕”之稱
。出版有:《古代字體論稿》、《詩文聲律論稿》、《啟功叢稿》、《啟功韻語》、《論書絕句》、《啟功書畫留影冊》等。歷任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全國政協常委,中央文史館館長,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主席、名譽主席。
國學大師啟功先生,一直拒絕出書講述自己的故事,在身邊的親朋好友十多年的游說下,北京師范大學終于出版社推出了他的口述歷史。這位經歷了近一個世紀的大師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充滿了幽默與睿智,他的娓娓道來相信會打動所有讀者。今天,我們特選摘部分精彩內容,藉以悼念一代大師的逝去。
“我叫啟功”
——啟功口述實錄節選
我不姓愛新覺羅
我叫啟功,字元白,也作元伯,是滿洲族人,簡稱滿族人,屬正藍旗。
我既然叫啟功,當然就是姓啟名功。有的人說您不是姓愛新覺羅名啟功嗎?現在很多愛新氏非常夸耀自己的姓,也希望別人稱他姓愛新覺羅;別人也愿意這樣稱他,覺得這是對他的一種恭維。這實際很無聊。事實證明,愛新覺羅如果真的能作為一個姓,它的辱也罷,榮也罷,完全要聽政治的擺布,這還有什么好夸耀的呢?何必還抱著它津津樂道呢?這是我從感情上不愿以愛新覺羅為姓的原因。
上世紀八十年代一些愛新覺羅家族的人,想以這個家族的名義開一個書畫展,邀我參加。我對這樣的名義不感興趣,于是寫了兩首詩,第一首的意思是說,即使像王、謝那樣的世家望族,也難免要經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滄桑變化,真正有本事的人是不以自己的家族為重的,就像王羲之那樣,他在署名時,從來不標榜自己是高貴的瑯琊王家的后人,但誰又能說他不是“書圣”呢!第二首的意思是說,我就像古時戲劇舞臺上的丑角“鮑老”,本來就衣衫襤褸,貌不驚人,郎當已久,怎么能配得上和你們共演這么高雅的戲呢?即使要找捧場的也別找我啊。我這兩首詩也許會得罪那些同族的人,但這是我真實的想法。
但偏偏有人喜好這一套。有人給我寫信,愛寫“愛新覺羅啟功”收,開始我只是一笑了之。后來越來越多。我索性標明“查無此人,請退回”。確實啊,不信你查查我的身份證、戶口本,以及所有正式的檔案材料,從來沒有“愛新覺羅啟功”那樣一個人。
我雖然不愿稱自己是愛新覺羅,但我確實是清代皇族后裔。我在這里簡述一下我的家世,并不是想炫耀自己的貴族出身,之所以要簡述一下,是因為其中的很多事是和中國近代史密切相關的。我是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孫。雍正的第四子名弘歷,他繼承了皇位,這就是乾隆皇帝。雍正的第五子名弘晝,只比弘歷晚出生一個時辰,當然他們是異母兄弟。乾隆即位后,封弘晝為和親王。我們這支就是和親王的后代。
我對中醫不感興趣
我的父親恒同在我剛剛一周歲的時候,即1913年7月就因肺病去世了。當時還不到二十歲,所以我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那是我第一回當喪主,盡管我一點事也不懂。據說,因為父親尚未立業,沒有任何功名,所以不能在家停靈,只能停在一個小廟里,在那里給他燒香發喪。如果說我家由我曾祖、祖父時已經開始衰落的話,那從我父親的死就揭開迅速衰敗的序幕。那時,我祖父雖還健在,但他已從官場上退了下來。我的曾祖和祖父都沒有爵位可依靠,都是靠官奉維持生活。清朝的正式官奉是很有限的,所以官員要想過奢侈的生活只能靠貪污,這也正是當時官場腐敗的原因之一。但我的曾祖和祖父本來都很廉潔,再加之所作的多是清水衙門的學官,所以家中并沒有什么積蓄,要想維持生活就必須有人繼續作官或另謀職業。現在家中唯一可以承擔此任的人,在還沒有闖出任何出路時,突然去世了,這無疑有如家中的頂梁柱突然崩塌,無論在經濟上,精神上都給全家人巨大的打擊。
一個家族到了這份上,往往會發生一些怪現象。當然,如果仔細追究,這些現象可能都有一定的緣由,但問題是,到了那份上,恐懼籠罩在每一個人心頭,誰也顧不上、來不及去追究了。正如《紅樓夢》在描寫寧國府衰敗時有一段奇異現象的描寫,寫的鬼氣拂拂。
我聽說,我父親死后家里也出現了一些怪異的事,也請讀者能正確理解:這些事說明我們家那時緊張到什么程度。
我們當時住在什錦花園一個宅子的東院,我父親死在南屋。南屋共三間,西邊有一個過道。我父親死后誰也不敢走那里,老傭人要到后邊的廁所,都要結伴而行。據她們說,她們能聽到南屋里有梆、梆、梆敲煙袋的聲音,和我父親生前敲的聲音一樣。還有一個老保姆說,我父親死后的第二天早上,她開過我父親住的屋子,說我父親生前裝藥的兩個罐子本來是蓋著的,不知怎么,居然打開了,還有好幾粒藥撒在桌上,嚇得她直哆嗦。也難怪她們,因為這個院里,除了襁褓中的我,沒有一個男人了。
大概和這種心理和氛圍有關,我三歲時家里讓我到雍和宮按嚴格的儀式磕頭接受灌頂禮,正式歸依了喇嘛教,從此我成了一個記名的小喇嘛(后來還接受過班禪大師的灌頂)。我歸依的師傅叫白普仁,是熱合人。他給我起的法號叫“察格多爾札布”。察格多爾是一個佛的徽號,札布是保佑的意思。
總之,自從歸依雍和宮后,我和雍和宮就結下不解之緣。我每年大年初一都要到雍和宮去拜佛。直到今年,兩條腿實在行動不便才沒去,但仍然委托我身邊最親信的人替我去。現在雍和宮內有我題寫的一幅匾額和一幅長聯。匾額的題詞是“大福德相”,長聯的題詞是“超二十七重天以上,度百千萬億劫之中”,這都寄托了我對雍和宮的一份虔誠。
我從兩三歲時起,有時住在河北省的易縣。原來,我曾祖從察蛤爾都統任上去職后,為表示徹底脫離官場,便想過一種隱居的生活。他有一個門生叫陳云誥,是易縣的大地主、首富。他曾在我曾祖作學政時,考入翰林,后來又成為著名的書法家,寫得一手好顏體,豐滿遒勁,堂皇大氣,直到解放后,一直在書法界享有盛譽。他愿意接待我的曾祖,于是我也常隨祖父到易縣小住。至今我還會說易縣話。現在由北京到易縣用不了兩小時,但那時要用一天,坐火車先到高碑店,然后再坐一種小火車到易縣。我從小身體不好,經常鬧病。而易縣多名醫,因為很多從官場上退下來的老官僚都喜歡退居這里,于是有些名醫便在這里設醫館,專門為他們看病。其中有一家很著名的孔小瑜(音,著名中醫孔伯華的父親)醫館,祖父便乘機常帶我到那兒去看病,吃了不知多少付藥,有時吃得嘔吐不止,但始終不見有什么明顯效果,他們反而說我服藥不當,違背了藥性。所以從小時起,我就對中醫不感興趣。晚年回憶兒時的這段經歷,我曾寫過一首對中醫近似戲作的詩:
幼見屋上貓,啖草愈其病。醫者悟妙理,梯取根與柄。持以療我羸,
腸胃嘔欲罄。復診脈象明:“起居違藥性。”
現在有人捧我為國學大師,他們認為既然是國學大師,一定深信國醫,所以每當我鬧病時,總有很多人向我推薦名中醫、名中藥,殊不知我對此一點興趣也沒有。經過長期的總結,我得出兩條經驗:在中醫眼里沒有治不好的病,哪怕是世界上剛發現的病;在西醫眼里沒有沒病的人,哪怕是體魄再健壯的人。當然,這僅是我的一己之見,我并不想、也無權讓別人不信中醫。
我的幾位恩師
大約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我有幸結識了一些當時知名的藝術家、詩人、學者,如賈羲民、吳鏡汀、戴姜福、溥心、溥雪齋、齊白石等先生。我并向其中的一些人正式拜過師。在他們的教誨下,我日后比較見長的那些知識、技藝才打下根基,得到培養。在我回憶成長過程時,不能不提及他們。
賈羲民和吳鏡汀。羲民先生名爾魯,又名魯,原以新民為字,后改為羲民,北京人。鏡汀先生名熙曾,鏡汀是他的號,長期客居北京。
為了能登堂入室,大約升入中學后不久,我即正式磕頭拜賈先生為師學習繪畫。
賈先生對我的教益和影響主要在書畫鑒定方面,由于他是文人,學問廣博,又會畫,所以書畫史和書畫鑒定是他的強項。他經常帶我去看故宮的書畫藏品。平時去故宮,門票要一塊錢,這對一般人可不是小數目,而每月的一、二、三號,實行優惠價,只需三毛錢,而且這三天又是換展品的日子,大量的作品都要撤下來,換上新的,只有那些上等展品會繼續保留一段時間,而有些精品,如董其昌題的范中立《溪山行旅圖》、郭熙的《早春圖》等會保留更長的時間。所以我對這類作品印象非常深,現在閉起眼睛,還能清楚地想象出它們當時掛在什么位置,每張畫畫的是什么,畫面的具體布局如何。如《溪山行旅圖》樹叢的什么位置有“范寬”兩個小字,《早春圖》什么地方有一個“郭熙筆”的圖章,什么地方有注明某年所畫的題款,都清楚地印在我的腦中。由于有優惠,我們天天都盼著這三天,每當這三天看完展覽,或平時在什么地方相遇,分手時總是說:“下月到時候見!”每看展覽,賈先生就給我講一些鑒定、鑒賞的知識,如遠山和遠水怎么畫是屬于北派的,怎么畫是屬于南派的,宋人的山水和元人的山水有什么不同等等。這些知識和眼力是非常抽象的,只靠看書是學不會的,必須有真正的行家當面指點。有一回我看到一張米元章的《捕蝗帖》,非常欣賞,可賈先生告訴我這是假的。我當時還很奇怪,心想這不是寫得很好嗎?后來我見得越來越多,特別是見了很多米元章真跡的影印本,再回過頭來看這張《捕蝗帖》,才覺得它真的不行。賈老師的這些教誨使我對文人畫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對真畫假題、假畫真題、半真半假的作品有了更深的理解。有時只我一個人到故宮看展覽,這時最希望能遇到一些懂行的老先生,每當他們在議論指點時,我就湊上去,聽他們說什么,有時還不失時機地向他們請教一下,哪怕得到的只是三言兩語,但都極有針對性,都使我受益非淺。
賈老師和吳老師的關系很好。賈老師有一塊很珍貴的墨,送給了吳老師,吳老師把他一幅類似粗筆的王石谷的畫回贈給賈老師。賈老師把它掛在屋里,我還從他那里借來臨摹過。實話實說,當初我雖投奔賈老師學畫,但心里更喜歡所謂的“內行畫”,也就是吳老師這派的畫。后來我把這個意思和賈老師說了,他非常大度,在一次聚會上,主動把我介紹給吳老師,并主動拜托吳老師好好帶我。這事大約發生在我投賈老師門下一年多之后。能夠主動把自己的學生轉投到別人門下,這種度量,這種胸襟,就令人肅然起敬,所以說跟老師不但要學作學問,更要學作人,賈老師永遠是我心中的恩師。
吳老師的“內行畫”確實非常高明,他能研究透每種風格、每個人用筆的技法,如王原祁和王石谷的畫都是怎樣下筆的,他可以當場表演,隨便抻過一張紙來,這樣畫幾筆,那樣畫幾筆,畫出的山石樹木就是王原祁的風格,再那樣畫幾筆,這樣畫幾筆就是王石谷的味道,還能用同樣的方法表現出其他人的特點與習慣。這等于把畫理的基本構成都解剖透了,有點現代科學講究實證的味道,真不愧“內行”中的“內行”。這不但提高了我用筆技法的能力,而且對日后書畫鑒定有深遠的影響,因為看得多了,又懂得“解剖學”的基本原理,便掌握了訣竅,一看畫上的用筆,就知道這是不是那個人的風格,符合不符合那個人的習慣。
《啟功口述歷史》啟功口述趙仁章景懷整理北京師范大學/2004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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